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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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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慕孔被他們這幾句說話,直急得頸項裡紅筋根根發現,站在地上仰著頭辯道:「殺殺殺殺頭的小龔,你編派派派我些甚麼?栽我我何嘗溜溜溜跑了,我的大帽帽帽子掉落在在在地,如何不不不去拾,重重重新新新帶好了,方才才才可以殉節,曾曾曾子易簣,子路路路結纓,都都都是裡個大道道道理。……」 何其甫已將一個頭套入圈子裡好久了,此時聽古慕孔這說話,不由從圈子外面將個頭顛播得像小孩子耍的鼓兒一般,嘴裡不住嘖嘖嘆羨,用那八股腔調吟哦道:「大哉死乎,小人息焉,君子安焉。我佩服不過。你這曾子易簣,子路結纓的兩句話,真是簇簇生新,用古人化置之秦大士集中,誰複能辨真偽,洵傑構也哉,洵傑構也哉!」 誰知何其甫將個頭太搖得利害了,他那大帽子也被他這一搖,滑落到下半部臉上,將眉眼鼻子,都遮得看不出來。何其甫吃了一嚇,又忙將頭縮到圈子這邊來,用手把帽子扶好了。眾人又是一個哈哈大笑。從這笑聲之中,古慕孔已將大帽子重新帶得齊齊整整,早又跳上椅子,這才五個人一齊將頭都套入圈子裡。旁邊立著好幾個門鬥只要等他們套好,就上前來移椅子。何其甫在圈子裡,又想起一件事來,恐他們移動椅子,時辰或有先後,在上面又發了一個號令,分付門鬥聽他的咳嗽,只要咳嗽一聲,你們就一齊動手。門鬥連連答應,都欠著身子,用手靠近椅背。何其甫四面望瞭望,見他們都套齊整了,遂從喉嚨裡發起咳嗽,偏生有一塊頑痰,塞住喉嚨,那咳嗽急切發不出來。何其甫掙紅了臉,死命咳嗽了一聲。 門鬥從這咳嗽聲中,剛要去扯椅子,忽然人叢裡一個吆喝,頓時分出一條道路,外面虎也似的,吼進一個婦人來,滿臉鉛粉,蛾眉淡掃,卻不曾搽著胭脂,渾身素服,年紀約莫二十歲外,三十歲內,身材苗條,一雙金蓮,咭咯咭咯的卻是不滿三寸,不由分說,一徑跳上臺階,直奔嚴大成,從椅上將他那顆頭在圈子裡奪出來,卟通一聲,兩個人齊齊滾倒階下。那座香案,已經被他們踢翻了。嚇得那幾個門鬥,如何敢再去扯椅子。只見那婦人一個鷂子翻身,騎在嚴大成脊背上,大帽子已扯脫在一旁,粉錠似的拳頭仿佛擂鼓一般,只揀嚴大成不致命去處敲打,打得嚴大成在地上殺豬也似的喊叫。只聽見那婦人口裡罵道:「你這潑賴的秀才,死不盡的雜種,欠著老娘銀子,今天捱明天,明天捱後天,允著在這中秋節下送了給我,我糊裡糊塗還當你是個老誠君子,巴巴的坐在家裡等候你。誰知你錢也沒有,人的影子也沒有。不是我家隔壁賣花王婆告訴我,我還睡在鼓裡呢。原來你打定好主意,給我一個老不見面,到轉跑向這地方假裝尋死,你拿死嚇別人,別人容或被你嚇了,你拿死嚇老娘,莫說死你這雜種一個,就是多死幾個來湊數兒,老娘也不懼怯你。」 那婦人越罵越高興,越打越利害,此時那些閒人早已圍攏過來,結了一個大大圈兒,伸頭墊腳的瞧看。內中有認識那個婦人的,只伸了伸舌頭,說:「哎呀,這不是南門城外最著名的雌老虎芮大姑娘,怎麼這位嚴秀才同她打起交涉來了?」 又有人歎著氣說道:「如今世上的事真是叫人猜摸不出,大清亡國與秀才有甚麼相干?他們偏要烏煙漲氣的向這明倫堂上來尋死覓活,還編出一個殉節大題目來騙人。我們小百姓們都只當既是殉節的人,自然是些正人君子了,卻料不到正人君子做的事,便連我們小百姓也還不如。偏生天理昭彰,叫他們當場出醜,甚麼正人君子呢,怕的連屁也不值。」 雲麟這時候也擠在人叢當中,聽著他們這些閒話,只急得暗暗叫苦。又見那個婦人雖然生得不十分美麗,然而從那一件衣領裡露出一片蝤蠐,卻還異常白淨,不由心中又發出癡想。暗念這嬌怯身軀,何嘗不同我那個意中人紅珠仿佛,怎麼性情偏這般潑賴,比較紅珠就差得遠了。再看看嚴大成,已打得鼻塌唇青,簡直不成模樣。好笑他先生同那幾位一齊上吊的朋友,也不暇理會上吊了,早一遞一個撲通撲通的從椅子上跳落下來,惟有古慕孔再快活不過,笑得格格的,自言自語說道:「好好好呀,大大大家家家都死不成了。據據據我的意思,就就就是尋死,也也也要揀個僻淨地地地方,偏偏偏生他們又揀揀揀在這中秋佳節節節,無怪怪怪人家要來討討討節賬了。滾滾滾他媽的蛋罷,還還還是趕回家去吃吃吃杯節酒兒,多少是是是好。」 依何其甫的意思,因為這婦人冒冒失失的偏生趁這個當兒走出來,攪散了他們這一場成聖成賢的大機會,便想上前去幫著嚴大成擂那婦人一頓,問他一個破壞殉節,毆辱斯文的罪名。還是汪聖民有點機警,瞧出何其甫惡狠狠待要發作光景,忙走近何其甫身邊悄悄將他袖子一扯,扯過一旁,附著耳朵說道:「何先兒,你真是個不達時務。你知道他們這內裡定有重大情節,不然那嚴先兒他不是省油的燈,他肯這樣伏伏貼貼聽這婦人捶打,料想不是有曖昧的情事,定然是銀錢交涉。你上前打這抱不平,萬一將嚴先兒放他逃走了,那個婦人還不潑賴,一把將你揪住。他口口聲聲說嚴先兒欠他銀子,那時候好了,他也不去趕嚴先兒,老實叫你替他還錢,你可吃不了兜著走呢。……」 何其甫別的不怕,單單提到銀錢上,又說那婦人要在他身上著落還錢,真個把何先生一頭火氣,都被汪聖民這幾句冰冷的話澆熄了,立時伸了伸舌頭,也不去打抱不平了,掉轉身子從人叢裡一溜煙逃出明倫堂。汪聖民、龔學禮、古慕孔都隨看出來。雲麟眼快,也不暇再看嚴大成同那婦人的結局,隨即也跟著他們一路走。何其甫看見雲麟,未免臉上露著慚愧顏色。眾人在路上嘰嘰喳喳,都議論著嚴大成這事,又猜不出畢竟是個甚麼緣故。何其甫不由正顏厲色的向著古慕孔說道:「一場好好正經事兒,都敗壞在這小古手裡。我越想越氣,我才知道辦大事的人,第一要還擇同伴,同伴的不去選擇,便是一群龍鯉內中雜著一條小泥鰍兒,這事再辦不好。」 古慕孔也氣起來,睜圓兩眼,瞅了何其甫好一會,他是個口吃的人,經這一激,滿肚皮的話,轉一句急不出來。走了好半截路,好容易才聽見他說道:「你們都是龍龍龍是鯉鯉鯉,只我我我是條小泥泥泥鰍兒,這這這話究竟怎講?何何何先兒你不不不還出我個道理,我我我同你何何何先兒在這地方一拼拼個你死我活活活。」 何其甫冷笑道:「你說這大話嚇誰?你捨得死,你早在明倫堂上死了,你到不故意的將那個大帽兒跌落在地上了,我千恨萬恨,只恨你把大帽子跌落下來,又跳下椅子去取大帽子,又緩緩的帶上,又緩緩的扒上椅子,你想你這磋磨的功夫,還久不久?若不因為你這大帽子耽擱工夫,我們同嚴先生早已三魂渺渺,七魄悠悠,大家跑到鬼門關上已許久了。便是那個潑惡的婦人趕得來,也只好望著嚴先兒死屍歎氣,何至鬧出這笑話兒來做我們的下場。不責備你,難道還責備我?」 古慕孔聽著越氣,不由的拿著兩個指頭兒向臉上羞著說道:「呸,你不用同我扯扯扯淡罷,誰誰誰不知道我們是鬧鬧鬧著頑的,誰誰誰當真去殉殉殉大清國呢。你你你果然要死,在在在你尊府上不不不好去尋死,有有有一百個都都都死了,要要要這樣天天天翻地覆,活活活活見鬼,甚麼學學學宮呢,明明明倫堂呢。我我我還有一句話請請請問你,便便便算我我我這大帽子不好,不不不該掉落下來,你你你為甚又分付門門門鬥要要要聽你的咳咳咳嗽號令,最最最好笑不過,有有有甚麼糞糞糞撅子塞塞塞住你的喉嚨了,左左左咳也咳不出,右右右咳也咳不出,那那那個婦人剛才跳進來,你你你方才咳嗽,可可可是遲了,你你你這不是有心挨命,虧虧虧你這副老老老臉,還還還責備我呢。我我我是泥鰍,你你你便是個大大大烏龜。……」 古慕孔越說越得意,越講越高興,走幾步,又跳幾步,樂得哈天撲地,笑不可仰。他那大帽子又寬大,在頭上跳上跳下,煞是好看,引得路上人都站著看了。何其甫被他這幾句話戳了肺腑,真是怒沖牛鬥,根根鬚髮都翹起來,更顧不得平日斯文自命,大吼了一聲,直奔古慕孔抓打。他身子又較古慕孔高大得許多,伸開五指,倏的便將古慕孔頭上帶的那頂大帽子平空打落在地,可巧他頭上盤著的那根不曾剪的辮子顯露出來,一把已被何其甫扯在手中,嘴裡喃喃的罵道:「你罵我罵得好,你既然不肯做大清國殉節的志士,你為甚麼又不剪辮子,我把你這兩姓的家奴,向民國政府去出首,辦你個違悖民國制度的叛徒,看你吃得起吃不起?」 說著又連連向古慕孔臉上打耳刮子,打得古慕孔暴躁如雷,轉過身來想同何其甫廝打,又苦身子不高,盡著平生氣力,又揪不著他的頭髮。此時人急智生,轉低下頭向何其甫下三路奔得進來。何其甫身上穿的是單紗開衩袍子,可巧他那條褲子,下面已破了一個小洞,因為連日忙著散喪條報死信等事,一共也沒有工夫脫下來,交給美娘替他縫補。這個破綻,卻被古慕孔抓著了,伸進手一把撈著他下部。何先生兩腿長毛,是讀書諸君素來知道的,其實他除得腿上的毛,還有一處地方的毛,比腿上還長得許多。此時經古慕孔拚命揪住,直往下扯,疼得何其甫怪喊起來,轉彎下腰用雙手來奪古慕孔的手。古慕孔得了便宜,那裡肯依,任何其甫叫喊,他一共也不瞅睬,越發扯得利害。何其甫急得雨汗交流,又大喝道:「小古,你仔細著依據文明國法律,損害人家身體自由,該得三個月有期徒刑。便是折金准贖,沒有三十元以下十元以上,也不能賠償我這損失。再不放手,我立刻同你到檢察廳提起訴訟,看你可吃得起吃不起?」 兩人正鬧得不得開交,路上又哄動許多人圍看,都知道是打從明倫堂上吊回來的,一時唾駡之聲,不絕於耳。雲麟委實看不過去,竭力上前排解。龔學禮、汪聖民一個勸住何其甫,一個扯過古慕孔,及至離開來,兩人又潑口大罵。雲麟拖住何其甫,一直轉回他先生家中。可憐美娘巴巴的還倚門而望,一行眼淚一行鼻涕流個不住,猛的看見雲麟,已將一個活跳新鮮的何其甫送得回來,不由舒展春山,盈盈含笑,一齊掩門而入,向雲麟問長問短。雲麟說到那個婦人奔上明倫堂揪捉嚴大成的情形,美娘只念了一聲佛,再看看何其甫垂著頭通不言語,盡伸過一隻手向褲襠裡摩挲,還有些蹙眉忍痛的意思。美娘吃了一驚,正待要向雲麟問個緣故,雲麟卻含笑不好回答。 美娘會意,也不再追問。美娘此時十分高興,堅欲挽留雲麟在家晚膳。雲麟回頭看見他那個小師妹兒手裡抱著一個月宮泥娃娃,又嚷著叫小孫替她點桌上陳設的寶塔燈。猛然觸起柳氏今晚尚等候自家去度節,遂向美娘道了謝,說岳母那邊分付我去吃酒,不便在此耽擱。先生今日煞是辛苦,收拾收拾還該讓他老人家安歇罷。說著,遂向何其甫告辭。何其甫欠了欠身子送雲麟走到前一進屋裡,冷笑道:「好事多磨,遲為鬼妒。我不料到今天這一番極大舉動,被這幾個狗男女,鬧得一個落花流水,老實說他們貪生怕死,蛇尾虎頭,我卻是一個鐵錚錚的丈夫。說得出到是做得出,你今晚權且回去,我一經重行擇定殉節日期,再來告訴你罷。」 雲麟連聲答應逕自走了。在路上又想起母親尚不知道何先生喪條全是虛假,怕母親懸心。好在時候尚早,旋又匆匆回家將今天情形大略告訴了母親一遍,然後才向他岳家而來。龔氏見了雲麟,滿心歡喜,自不消說。晚膳之後,雲麟進房,夫妻並坐看了一回涼月,便說到何其甫一干人殉節的笑話。柳氏微笑道:「一部廿四史,每逢國家鼎革,原自有一班實心眼的死忠臣,做出一番轟轟烈烈的事蹟,其實他們各人也有各人用心,明知人生在世,數十寒暑,終有一死,卻好遇著這機會,遂以為可以不白白死了,借此博得青史一個虛名。如今時局卻又不然了,政體改革,既無所謂新君,揖讓相承,並未摧殘故主,朝廷袞袞諸公,苟可以替國民造一番幸福,責任甚大,卻不在乎借一死聊以塞責。而且殉節這件事,正容不得一個轉念。你那位老師矯揉造作,唯恐人不知道他這孤忠,質諸此心,已不堪問。即沒有那個婦人來破壞他們,他們也決不會死,虧你還蠍蠍鱉鱉枉替他們流許多眼淚。我只笑你個見事不真,用情不當,你仔細去想想,我這話說的可是不是?」 雲麟被她這一番話說得爽然若失,勉強笑了一笑說:「你的話一點不錯,我真佩服你。你看夜色已深,我們睡了罷。」 欲知後事,且閱下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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