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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四


  §第六十五回 明倫堂腐儒大會 淨慧寺潑婦飛來

  雲麟眼快,前面走的頭一位,便是他的先生何其甫。此時雖是新秋,他們剛從外邊跑得來,不免跑得滿身臭汗。他先生一手扯脫頭上戴的一頂緯帽,拿在手裡當扇子扇著。身後是汪聖民同古慕孔一排立著,也是衣冠齊楚。只聽見古慕孔問著汪聖民道:「嚴嚴嚴老先兒呢,莫被他他他們溜掉了,盡放放放著我們這這這幾個呆子少停受罪。」

  接著便聽見有人在廳上吆喝道:「慕孔兄又在那裡妄肆譏彈了,我不是同龔先生學禮站在此處,一步也不曾走脫。這是大家有榮譽的事,我們又不是呆子,那裡肯溜去,到讓你們流芳百世。……」

  雲麟聽這說話的人便是嚴大成,心裡又好笑,又有些嚇得戰戰兢兢的,忙著立起身子,叫了一聲先生。何其甫一眼見是雲麟,臉上頗露著得意顏色,微笑道:「你怎麼也回揚州了?好好,我的消息,想你已經得知,我卻不料我們師弟一場在這個當兒,還有一面的緣法,此後若有照看你的師母地方,尚祈看我分上,勿要視同陌路,我死在九泉之下,也得瞑目。」

  雲麟一面聽著,一面要想上前勸解幾句,誰知何其甫同他講了這幾句話,更不遲緩,早逼著美娘一齊到房裡,嘰嘰咕咕,不知分付些甚麼。只聽見美娘一行眼淚一行鼻涕的抱著孩兒盡哭。良久良久,廳上站著的那幾位,等得不耐煩起來,連聲催促,快到明倫堂上去自縊,不要誤時辰。內中尤以嚴大成為迫不及待。這時候又因為他們大家穿著衣冠在街市上走了一趟,外人知與不知的都跟來瞧看新聞。一霎時間把何其甫家門首都擁擠滿了。何其甫此番因為同大家商議,特地回家來同美娘訣別,耳邊已經聽得嚴大成他們催促,掉轉身子便要走出去。美娘那裡肯放,死命扯著何其甫的袍袖,嚎啕痛哭。何其甫急得甚麼似的,只低低說道:「快些放手,這個成甚麼樣兒,看被別人家笑話。」

  美娘仍是不依。

  正相持間,卻惱壞了一個嚴大成,不由分說,大踏步跳跑來站在房門外面,提著他的朗朗喉嚨喊道:「何其翁你先前說些甚麼來?這是千秋萬歲的大事,只爭頃刻,捱不得個苦痛,何以配享兩廡。時候已經不早了,何其翁斷斷不能因為你這兒女情長,轉使我們大家英雄氣短。你們若再糾纏,我卻要來用武了。」

  嚴大成此時遂不由分說,一腳搶入房裡,劈手將美娘纖腕奪下,硬逼著何其甫出來。何其甫只得踉踉蹌蹌的向外面跑,轉是古慕孔看不過去,撅著嘴,低低罵道:「人人人家夫婦拆不開來,也是情情情理,你你們看看這姓嚴的,活活強盜似的……」

  古慕孔還要再罵,已被嚴大成聽見,望他眨了一眼,他才不敢開口。美娘趕出房門,望著雲麟哭道:「雲相公你看你看……」

  以下便堵塞住了,更說不出來。雲麟再望望他們,早又一窩風的跑出門去了。只得安慰美娘道:「師母也不用過於傷心,先生雖死,以後師母還須撫養師妹成人,此刻第一件要緊,師母總該帶著人趕快去明倫堂上收先生的屍,預備身後一切事宜。」

  美娘哭道:「事出倉猝,我卻料不到他竟真個做出來。我是個沒腳蟹,叫我怎生個辦法呢?」

  雲麟畢竟是個少年心性,暗想天下竟有這一種奇人,做出這一種怪事。螻蟻尚且貪生,他們竟因為這一個大清國,連自家性命都甘心不要,我轉不能不佩服他們這苦心孤詣。我雖然讀了幾年書,也算身列膠庠,這種事業,便全讓他們做了,思量起來,未免慚愧。雲麟想到此處,便擬跟去看一看,隨即向美娘說道:「師母勿慌,讓學生同他們一齊去,如有應辦的事體,學生便替師母代辦了。」

  美娘只才含淚稱謝。

  雲麟更不怠慢,跑出門便如飛的向府學那座明倫堂奔去。一路上大家小戶,都把來議論這件事。有些少年子弟自命時髦的,不免戟指痛駡,說他們不達時務,頑固不堪,死了只算替狗死。至於那些衰朽的男婦,卻都是嘖嘖嘆羨,說這才算是大清國的死忠臣,足可以壯滿人二百六十八年河山之色。議論到痛快地方,不由的又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哭起來。由是這一班瞧看熱鬧的人,益發來得洶湧。雲麟方才趕到明倫堂門首,已是人山人海,萬頭攢動。雲麟盡這平生氣力直望裡擠,擠得氣喘汗流,依然走不前進。正在著急,卻好有些人看見雲麟斯斯文文的像個秀才模樣,又見他不是單來瞧熱鬧的,便吆喝著眾人說,又來了一位秀才了,想是同這一班先生是一路來上吊的,諸位快讓一讓,不用耽擱他們的時辰。

  說也奇怪,從這一句話裡,頓覺眼面前劈開一條路徑,雲麟趁勢便直闖進去,走至那座石墀之下立著不動。那些人又嚷起來說:「哎呀,我們轉被這位秀才欺負了,瞧他並不是同這些上吊先生是一路,白白的讓他站在我們前頭,瞧得好不有趣。我們快把這廝扯下來,打他一個臭死,叫他同那些先生做夥伴去。」

  內中有些老成的,便忙攔著說:「大家不要胡做,他們上吊是各人情願,這位先生他自不肯上吊,我們如何去辱惱他。若說讀書的都該去上吊,豈不將大清國的秀才種子都滅絕了。諸位要知道這件事,是難得人肯做的。若是容易,我們揚州的秀才舉人,比糞坑裡的蛆還多,為何上吊的只有那五位先生呢?大家不用瞎嚷瞎吵,你們看那五位先生罷,敢是到了是辰了。」

  這時候看熱鬧的人直把個明倫堂下一個極大天井,塞得完風不透,比瞧戲還來得熱鬧。大家看見明倫堂上已有學宮裡的門鬥,替他們在二梁上挨次懸了五根麻繩,繩子底下,通通打著五個大圈兒,去圈兒約莫有一人多高,每根繩子下面都放著一張椅子,這是準備他們五位先生搭腳的,只須他們上了椅子,將頭套入圈兒裡去,門鬥便替他們將腳下椅子一撤,不消半個時辰,自然會嗚呼哀哉,伏維尚饗。而且在大階沿石上,已經設了一張極長的香案,上面香燭已點得通光透亮。他們五個人果然肅恭敬謹齊齊排列,向北行禮,從人聲嘈雜之中,還隱約聽見他們嘴裡念念有詞,說是皇上聖明,列祖列宗在天之靈,乞鑒微臣何其甫、嚴大成、龔學禮、汪聖民、古慕孔等孤衷,於今年八月十五日午時三刻,同在本城明倫堂殉節,微臣等生不能匡弼聖清,死當為厲鬼以殺共和而擊民國。

  行禮已畢,大家重新站起,相與步至階側,仰望天空,是時秋日雖長,然而瞧那太陽影子,已慚慚移向西廊。何其甫咳嗽了一聲,先嚷起來,說時候已是不早了,大家早早成了神罷,好讓門鬥們替我輩擄掇了後事,還要讓他們回家去度這中秋佳節,婦子團圓。接著嚴大成便說道:「何其翁這話一點不錯,但是我們今日這件事情是將來萬民的表率,一舉一動,都不可忽略。你看這五根繩子雖然齊齊排列,然而卻不可不分個次序,在這中間的算是首座,左邊兩根繩子次之,右邊兩根繩子又次之。何其翁道高望重,這事又從他發起,這首座斷斷沒有人敢占他,其餘便是我們四人論著歲數大小,分其先後,以為何如?」

  古慕孔急道:「通不過是個上上上吊罷咧,還還還分甚麼次次次序。」

  汪聖民道:「這卻不然。我們此次雖是上吊,卻與尋常匹夫匹婦自經溝瀆者不同,不分次序,終覺抱憾於心。一有抱憾的去處,何以見列祖列宗於地下。……」

  於是更不由分說,相與查起歲數來。這個說我是某年某月,那個又說我是某年某月,大家都把真歲數瞞起來,假意將歲數說小些,以為推讓的地步。又烏糟了一會,轉弄得不得開交。那太陽影子越發斜下去了,何其甫十分焦躁,說照如此辦法,便鬧到明年也鬧不清楚。大家不如拈關兒以定位次罷。這句話才說出來,大家又齊齊拍掌贊成。於是忙著喊門鬥拿筆硯,取紙墨,好容易將五個人名字填在紙上,團成小紙卷兒,放在桌上,延挨了又有好半會功夫,那些看熱鬧的人都有些等得不耐煩起來,內中有刻薄的人,便在下面發話道:「這那裡是殉節,簡直是在這裡挨命。……」

  他們五個人也略有所聞,好生慚愧,覺得再不能延捱了,拈起身兒來瞧看。偏生嚴大成拈的是第一座,其餘四個人分在兩旁。嚴大成笑道:「奇怪,這真是作法自斃了。既然列祖列宗的分付,我們也不敢違拗,大家快快動手罷。」

  一聲吆喝,果然齊齊整整五個人通站在椅子上去了。他們站得越高,在天井裡的人越看得清楚。大家鴉雀無聞的只等他們將頸脖子套入圈子裡去。五個人站上椅子之後,大家先用手將圈子理了理,又用頭向裡邊試試大小可巧古慕孔頭上帶的一頂大帽子,並不是他自己置辦的,還是他祖父生前遺留在家裡,已將近百年古物,平時古慕孔帶在頭上,覺得這帽子比他的尊頭大得許多,一帶上去,便有些晃晃蕩蕩,只須一碰,就要落下地來了。此時他才將個頭向繩圈子裡一伸,只聽得撲通一聲響,那大帽子直從圈子那邊掉落下地。眾人看這情形,不由劈雷的一聲哈哈大笑。古慕孔漲得通紅面孔,兀的又從椅子上直跳下來。龔學禮眼快,忽然叫起來說:「不好不好,小古要想溜跑了,你們通不看見他跳落椅子。」

  嚴大成此時剛閉上眼睛,想要套圈,耳邊聽著這話,不由睜開眼睛,放下臉色說道:「哎呀,古慕兄你怎樣做出如此不堪的事來。我久經同你講過的,這是成聖成賢的絕大機會,你一經錯過了這機會,隨後再想成聖成賢,那就難了。幸虧我們還不曾死,萬一死了,又有誰進這忠言來責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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