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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三


  美娘笑道:

  「他這用意,承他的情,也曾一長一短的告訴我過來。只我是個極懵懂的人,一總還猜不透他這大道理。他如今越發呆頭呆腦的了,或者不見得真做得出來。雲相公你是聰明人,你先生也常常誇讚你,我告訴他這呆主意,你或者可以猜測得出來,也未可知。雲相公,目下外邊不是鬧著甚麼共和國麼,你先生的病根便在這共和上發出來的。自從那一天在街市上瞧見宣統小皇帝退位的消息,便嚎啕大哭,直鬧進屋子裡,把我魂都嚇掉了,趕忙勸著他,他轉劈頭劈臉的罵我不懂得君臣大義,他說世上有個三綱五常,這是最要緊不過的。譬如你就是小丫頭的綱,我又是你的綱。宣統皇帝呢,就是我的綱。

  自古及今,滅掉了一個皇帝,又有一個皇帝出來,這還扯個直,因為只要有皇帝,我們就可以安然過日子。目前是天翻地覆了,我打聽得明白,說甚麼不用皇帝,單單交給百姓治這國家,這叫做甚麼放狗屁的民主共和。我們是讀書人。一部史鑒透熟在肚裡,老實告訴你,萬一果然大清國滅了,我們不用想活著,定然烈烈轟轟追隨先皇於地下了。我那時候還勸著他,說宣統又不曾死,你口口聲聲喊他先皇,你不怕忌晦?況且皇帝一時退位,保不定沒有幾位大臣,重新將那些反叛滅掉了,仍然保宣統做皇帝,你死在九泉之下,到那時候也應該懊悔。他其時聽見我這話,到還有理,便暫把覓死的心腸放下了,終日的同他那幾位老朋友,在外面打聽消息,果不其然,說是宗社黨在西北上起事,你先生歡喜的了不得,每天焚一爐好香,禱祝宗社黨速速成事。這是去年間的事。」

  雲麟凝神想道:「不錯不錯,記得去年有一天會見先生,他便探聽宗社黨的消息。我只說了一句,說是宗社黨既無勢力,又乏時機,怕終究是個枉而無功罷。先生聽了這話,頓時將個臉色放下來,說我年輕,沒有經驗,只是信口妄論國事。好笑若不是我已出了先生的書房,怕當時就要被先生打幾十下手心呢。如今想起來,真是冤枉,我那裡會猜到他老人家安著這樣意見呢。我早是知道,便不同他老人家辯駁也好。然而這件事到後來畢竟宗社黨失敗了,他老人家又怎樣呢?」

  美娘笑道:「人家也這樣說法,你道他肯相信呢,他滿口裡都是甚麼聖天子百靈相護,斷不會就此覆亡的道理,將來必定必有一番了不得的人出來輔佐宣統皇帝登位。他那幾位朋友,大家都也摩拳擦掌,儼然就是個自命是個了不得的人意思。就拿剪辮子這件事而論,他們的心上,都覺得這辮子一剪,便不是大清國的忠臣。他的那些好朋友,單單因為剪辮子這件事,到議論了有三天的功夫。」

  雲麟笑道:「這又奇怪了。不過一條辮子罷咧,說剪就剪,說不剪就不剪,又有甚麼議論呢。」

  美娘道:

  「這個卻不能不佩服他們的老成練達。論他們心裡,自然是不肯剪辮子了。又因為外面鬧得利害,不剪辮子便有人來干涉你,或是告到地方官那裡,就須辦罪。可憐他們千萬為難,想來想去,還是我們那一位想出一個變通辦法。把各人的頭髮絞開了,剪去一半,留著一半。留的那一半,挽成一個小小鬏髻兒,藏在帽子裡,走出去,外人看著好像是剪了辮子似的。只等大清國一朝重複過來,他們老實仍然將那一半辮子垂出來,總被那些光滑滑剪成和尚頭的人取巧得許多。那一天你的先生才將這主意說出來,直喜得那幾位朋友,連珠價喊好,通不怕把喉嚨喊破了。嚇得我在屋後不知道甚麼事,只索索的抖。後來知道就因這話喊好,才把我這顆心放下來。當這一晚,人人高興,便在家裡吃酒吃菜,鬧了有大半夜,最可笑不過,你先生他因為高興狠了,這一晚是他出的酒菜用款。

  用過之後,他又懊悔不迭,埋怨我花費得太多了,真個叫人又好氣又好笑。這也罷了,誰知過了有半年多太平日子,到後來不知他怎樣打聽得外面時局,說是清朝小皇帝萬萬沒有登位的妄想,他便好像入了風魔似的,鎮日價眼望著半空裡,用手指兒畫著圈兒,嘴裡又嘰哩咕嚕,又聽不出他講的是甚麼。學生的功課,也懶得去查考,時常同我講,一經挨過這長夏,轉到秋涼天氣,他決計是要以身殉國,還替我們孤兒寡婦料理身後的度活。我起初聽他這些說話,沒有一次不哭泣。後來因為聽得慣了,轉不甚介意。有時惱著他,我便直問到他,說你口口聲聲說死,也不曾見你死過了一次。想是你這位大清國忠臣,是專在嘴上講究的麼?他見我問得緊了,他只冷笑著說:死是必須要死的,只是一人死得沒趣,在陰間冷清清的,連一個夥伴也沒有。我們庠序裡同志的秀才狠多呢,我有心邀集他們做一個殉難大會,已約定了在府學明倫堂上聚齊,所以他近日更是忙的利害。……」

  美娘正在指手劃腳說得高興,猛的向外一望說:「這不是你的先生回來了,你親自去問他那喪條子的緣故罷。」

  雲麟此時向外面望得一望,果然他先生蹣跚回來,後面還跟著幾位衣冠齊楚的朋友。欲知後事,且閱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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