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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二


  雲麟呆了一呆,說:「這卻不曾聽見她吹過簫笛。她當那出局時候,大率都是彈的月琴。」

  淑儀道:「可又來,總算她此刻從了良,不大弄那月琴。她畢竟又為甚麼去學吹簫笛,在我看來,還將這件事放著罷,不必再鬧入魔,也是不好。」

  雲麟歎道:「難道今生我同她究沒有再會的緣分了?」

  ……說了這一句,那眼淚不禁紛紛墮入襟袖,哽咽得再不能說話。淑儀見他這情形,也有些替他扼腕。看看將近中秋節了,晉芳因雲麟離家日久,便催他早些回去,雲麟只得應允。臨行之時,伍府送了許多禮物,淑儀又囑咐他探聽揚州信息,如沒甚變動,可趕急寄封信來,我們即便可以回揚。雲麟拜別就道,及抵揚州,正是八月十五日。先到岳家,龔氏柳氏見他回來,非常喜歡。依龔氏主意,便要留雲麟在此度中秋佳節,不放他回去,雲麟因為此番回家,尚不曾見過母親,允著晚間再來賞月。柳氏也說出必告反必面,是為人子的大儀節,母親到不可苦苦留他。龔氏只才答應,還叮囑雲麟務僅今晚到此,夫婦團圓。雲麟點點頭,他忙著一口氣跑回家中。秦氏見了兒子回家,如獲珍寶,只管笑得攏不起嘴來,盡著問長問短。雲麟略略將在上海事蹟告訴了一遍,說到親自用槍去擊林雨生,嚇得秦氏索索抖個不住,說:「哎呀,你好生大膽,你是個甚麼人,你敢拿著槍做這殺人的勾當,我只怪你姨父姨娘都太糊塗,為甚不攔著你,讓你如此胡行。罷罷,你以後老實安穩些在這揚州罷咧。我一天放著不死,我再不讓你到外面去胡做。」

  黃大媽在旁邊也插口道:「又是一個被槍斃了。如今的國法,是愈出愈奇。怎麼人犯了罪,也不砍頭,也不碎剮,動不動都是拿槍去打他,只算甚麼王法?我不知道那些人的心都是鐵打的,一個活鮮鮮的人,叫他死在槍頭子上。我的好少爺,你是讀書君子,這些毒惡的事,千萬不可去學他們。」

  雲麟正待分辨,一眼驀然瞧到桌子上放著一張白紙,上面疏疏落落的寫著十幾個大字,這一驚確是不小,不由失聲叫道:「哎呀,這是打那裡送來的?如何不告訴我一聲?」

  黃大媽笑道:「少爺是問這紙條兒麼?這個有甚麼打緊,是今天清早起我剛才開了大門,便走過一個短衣的漢子,手裡拿著像這樣的紙條,倒好有一疊兒,冒冒失失的遞了一張在我手裡,掉轉頭就跑,我還趕著問他,說這東西可要錢不要錢,他也不理我。我如今上了幾歲年紀,也有些閱歷了,知道有些店戶新開張兒,大都叫人散著這牢什子,說得他那店裡貨真價實,老少無欺,這勞什子又叫甚麼傳單,每年我也收有好幾十張兒,規矩是不要錢的。其實這勞什子過後人家都把來燒掉了,不見得因為這個就跑到他店裡去買物事去。少爺這般大驚小怪,難不成這勞什子有甚麼要緊的話在上面不成?」

  雲麟越發頓腳說道:「不是不是。咳,也不曾聽見他得了甚麼病症,我前次到上海,還到那裡辭了行,他老人家還是活跳新鮮,有談有說的,這才是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呢。黃媽幸虧你還自誇著年紀大,閱歷深,你到不曾將這勞什子毀掉了。」

  秦氏先前也不曾留意,此時見雲麟說得如此鄭重,才從桌上拿過來,瞧見上面明明寫道:

  宣統四年八月十五日,何其甫老先生午時仙逝,謹於十六日午時大殮。 傅事稟高升。

  秦氏讀了一遍,也不由落下眼淚來,說道:「也不過五十多歲的人呀,怎麼說死就死了?麟兒論起理來,他算是你的恩師,自幼兒便從他讀書,出來應考,又是他老人家一手提拔,可憐你那個師母,此時不知是哭得甚麼樣兒了,你快換一件素衣服,帶點錁錠到他老人家面前磕一個頭,萬一師母叫你在那裡照應一切,你今晚就不回來也罷。想起來,我還不曾問你,你回來可曾到過你的岳家不曾?」

  雲麟道:「一進城便隨著姨娘們到他家裡坐了一會,本擬先回來看看母親,偏生姨娘同姨妹又送了好些物件給媳婦,累累贅贅,不便再拿到家裡來,所以便先攏了媳婦那裡。好笑今天狠是不吉利,姨娘那裡老太太是哭哭啼啼,想起小美子,又觸動姨妹妹的傷心,大約也是想起富大哥又哭了,無巧不巧,剛才到家,又看見何先生的喪條,這不是白白的將個中秋佳節弄糟蹋了。岳母還分付我到她那裡度節,還不知今夜在那地方,可許分身回來呢!先生挺屍在床,少不得夜間還要延僧放瑜珈焰口,除掉師母一人,師妹又還弱小,幫忙的人正自不多,論情理我便不能磕了頭便走。母親累你老人家等一等,萬一等到半夜裡不見我回家,可命黃媽去柳府上跑一趟,將這緣故說明白了,省得你媳婦老等。」

  秦氏道:「你這說話也不錯,年年有個中秋節呢。便糟蹋一次,正自不妨。若說因為是中秋必定圖個吉利,你那個何先生他不曾求求閻王老爺,過了中秋再死呢。」

  黃大媽聽他們母子二人的談論,才知道那牢什子並不是甚麼開店的傳單,實在是何先生死了的報喪條兒,心下兀自慚愧,只管立在一旁呆呆的望。後來又因見雲麟要在那裡過夜,一個中秋佳節不及回來賞月飲酒,又甚不以為然,便有些咭咭噥噥的在一邊發話。雲麟也不理他,特換了素服,帶了些錢,走上街又買了一卷紙錠,一路直向何其甫家走來。心裡異常悲感,想起當初在書房裡讀書的境況,忽忽如在目前。不謂轉眼滄桑,那些同學的朋友,也就凋零大半。今先生又溘然長逝,雖說死生有命,畢竟北邙荒草,無論甚麼人總不能免此慘劫。細想起來,人生在世,爭名爭利,有何意味!

  又猛然想到那年何先生鄉試,在船上曾得一異夢,夢中有四句偈語,分明說他是宣統優貢,如今宣統是亡國了,科舉又停,這優貢兩字,當不復再見世界,足見夢境荒幻,未可憑信。又因為想到宣統年號,便覺得如今世界共和,改為民國,如何何先生喪條上依然用著宣統四年字樣,這填寫喪條的人,難道不怕違背共和國的法律。這不必問了,定然是他老人家臨終分付的遺命。我知道我那先生他是念念不忘故國,今日之死,未嘗不是因為平時感喟抑鬱,以至一病不起,所以死後必須仍用故君年號。此公愚忠,誠不可及,然而較之世上那些圓滑士夫,朝講共和,暮趨專制,民國勝則自命党人,君主興又效為犬馬,覺得較勝一籌。

  一路上且走且想,早不知不覺已到了何先生家門首。此是自小兒束髮受書之地,此度重輕,不由的愴然雪涕,忍著淚更進一步,只覺得門首靜悄悄的,站著一個小管家在一個賣糖果的擔子上抽那天九。雲麟分明認得那小管家,是當年孫大同小媳婦子生的。因為孫大年紀漸漸老上來了,不能在何先生家服役,因此命他的兒子承受了他這份事業,名字便叫做小孫。雲麟三腳兩步的趕得上前,劈口便問道:「小孫,我們先生果然是今日歸天的,怎麼你到有這閒工夫在這裡賭錢耍子?」

  小孫猛不妨有人問他這話,一抬頭見是雲麟,笑道:「雲少爺請裡面坐,事便有只件事,只是我不大清楚。」

  雲麟聽他這說話,益發心裡糊塗起來,更不同他講甚麼,便大踏步直望裡走,又將腰間挾的那卷紙錁,輕輕把來放在門口。走到前一進屋裡,那些坐學生的桌椅,依然縱縱橫橫的排列在一處,因為節間例假,更沒有一個學生在此。跨入第二重屏門,一眼早瞧見美娘站在階下,身邊還立著那個三歲的師妹,一雙小手捧著一塊月餅,美娘逗著他頑笑。雲麟心下狠是吃驚,轉立著腳步,遲遲疑疑的不敢前進。美娘已瞧見他身影,笑道:「雲相公幾時回來的?聽見說你到上海做官去了,如何還有功夫趕回家來度節?」

  雲麟一面支吾,一面便偷眼向先生房裡瞧,似乎尋覓他先生挺屍所在。美娘心下明白,不由的含笑問道:「雲相公,你先生的死信難道你們那裡都知道了?這消息真是飛快。」

  雲麟也笑道:「原是今日清晨便接到先生這裡一張紙條兒。學生因為到家遲了,見了狠是詫異。特地趕來一問,先生此時究竟怎麼樣了?」

  美娘聽時此處,方才長長的歎了口氣,說:「雲相公你問你的先生麼?他狠忙著呢,适才又跑出門去訪他那幾位朋友。」

  美娘說著話,便邀雲麟向裡面坐,放下那小孩子,親自到了一杯茶遞給雲麟。雲麟接到手裡,只呆呆的望著他師母,半晌才掙出一句話說:「照師母這樣講,似乎先生連病也沒有,這紙條兒又是誰同他老人家鬧著頑的呢?」

  美娘又歎道:「誰人敢同他鬧著頑呢,這實在是他親筆寫的。昨天忙了一晚,寫了有幾十張,分付小孫替他分送,是我嫌忌晦,說一個中秋佳節,巴巴的將這東西送給人家,你不圖個吉利,人家還要圖吉利呢,攔著小孫,不用理他。他還氣憤憤的同我爭論,說這是成聖成賢的大事,怎麼都嫌起忌晦來。他畢竟鬼鬼祟祟的將那個傳事稟高升喚得來,在束修裡提出一串錢賞給他,大約雲相公那裡,也是這高升送去的了。」

  雲麟聽一句點一句頭,聽到後來,依然聽不出一個頭緒,急得問了一句說:「究竟我們先生做這件事,是個甚麼用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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