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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一


  §第六十四回 真多情無心逢彼美 假殉難到處散喪條

  從這馬龍車水之場,忽的辟出一番清涼世界,無論甚麼人總須耳目一新,心境一快。何況雲麟近年來閒愁綺恨,外面看來雖似擺脫得乾淨,其實他這一顆心,既悲寡鵠之吟,又抱斷鴻之感,不觸則已,一觸必發。果然僅與那些齷齪人士周旋,到也罷了。偏生在這個當兒,眼看著這珠樓翠闥,耳聽著這刻羽流商,不由的愴懷身世,黯然消魂,最奇怪那個女郎身影,便宛然是他前幾年俠骨柔情感恩戴德的意中玉人。你想他那時候且驚且喜的神情,真個畫也畫不出。兩隻腿頓時不由他做主,便癡癡的直立在一株垂楊之下,千重萬疊的心緒,不知打那一處算起。刹那之間,叫聲苦,那簫聲猛可的戛然而止,美人身影,更瞧不見,幾眼疏欞,真個是雲山萬里,不禁灑了幾點眼淚。因為這地方道途又靜,人跡又少,況在黑夜時間,不敢留戀,複又匆匆的繞向大路。此時心神恍惚,這上海路徑,又不熟悉,好在路旁有現成的人力車,自家便跳上去,叫車夫一直拉向新馬路一百三十八號。到家之後,伍晉芳正同三姑娘以及淑儀都坐在屋內議論早間刑場的事,及至見雲麟回來,大家都笑著說道:「這不是支部長回來了。」

  旁邊站的幾個僕婦,也都望著雲麟掩口而笑。雲麟到反惶恐起來,一時又摸不著頭腦,也只好癡癡的立著發笑,儘管拿眼睛望著淑儀。淑儀手裡剛捧著一鐘茶,轉把個頭低下來不理會他。轉是晉芳努努嘴,叫雲麟坐下來說道:

  「這件事讓我來告訴你。前次都督夫人曾到我這裡來過幾次,你妹妹狠關切你,思量你在揚州也不曾做著甚事,你母親又漸漸老了,這菽水之奉,到是一件緊要的事。閒話之間,便將這意思告訴了都督夫人。原來都督夫人也是同你相識,一口便應承了,所以我這裡便寫信去請你到這上海。如今不是有了十多天了,都督被他這夫人催迫不過這上海地方又是人多於鯽,急切無從安插你。好笑今天午後,都督署裡送了一封函劄來,因為他們起先的同盟會,改組為國民黨,各處都設有機關,卻好揚州也須組織一個支部,便委任你做這國民黨支部部長。唉,你姨夫老了,這些名目,便狠是聽不入耳。當這世界,又不能妄參末議,只好替你將這委任狀接收下來。你姨娘他們同你鬧著頑,所以有适才的說話。但是一層,你如答應了,自然須要遄回揚州。老實告訴你我也好挈眷隨著你回去。在先因為避難,聊將此地當著桃源,其實這薪桂米珠,居家固不容易。至於一切飲食服用,奢靡已到極頂,我們這老不入時的,也一點看不上眼。揚州雖然僻居江北,論我們這份人家,有茅屋數椽,聊蔽風雨。薄田數頃,聊佐衣食,也還可以從從容容度日。你的事還須你自家斟酌罷。」

  雲麟聽著這一番話,到反將自己愣住了。他也並不是因為不願意就這支部的事,他心裡卻橫著适才路間所見那件事,轉一心捨不得離這上海,必須探聽個水落石出,方才罷休。又不好將這意思明說出來,只得含糊答應道:「承姨夫同妹妹的盛情,替我謀劃了一個位置,侄兒卻沒有不願的道理。」

  ……伍晉芳笑著說道:「這件事全是你妹妹替你籌畫的,我卻不敢掠美。你看你姨父這樣古板人物,那裡會認得甚麼都督,以及甚麼都督夫人。你既然願意就這事也好,照這樣辦,我們便在這三五日內一齊動身回揚罷。」

  雲麟也笑道:「雖是妹妹的鼎力,然論起善則歸親的大道理,妹妹待我的好處,就是姨父待我的好處。……」

  一面說,一面又拿眼瞟著淑儀。淑儀只是低頭含笑。雲麟又接著說道:「至於姨父講到回揚這一層,侄兒意思,想且緩一緩。」

  晉芳笑道:「好呀,我說少年人不宜到這上海,一到上海,就像蚊子見血一般,老遠戀著,捨不得便走。老侄你難道有了奇遇不成?……」

  這句話轉將雲麟臉上說得紅了,疾忙分辯道:「姨父又來說笑話了。不瞞姨父說,侄兒自從國家多難以來,憂患餘生,了無興趣,不過因為家貧親老,少不得奔走風塵,至於那些綠意紅情,久經銷歇,況此次荷蒙寵召,盛意殷拳,更何敢偶涉狎邪,重勞掛念。」

  晉芳不待他說完,忙笑道:「偶然同老侄鬧著頑笑,老侄千萬不可見怪。好在便是動身,也不是一兩日間可以定奪的事,我暫且失陪,你有甚麼話,不妨同你姨母斟酌罷。」

  說著自家便踱向前面去了。

  此時堂屋中間,更沒有別人。先是三姑娘笑向雲麟道:「你姨父越老越糊塗了,人家到一處地方,少不得有些勾當,一經他嘴裡講起來,便是甚麼奇遇怪遇。他少年時候,不尷不尬的慣了,他都把人當著自己。」

  說到此,又伸出兩個指頭笑道:「不是這一位管束得緊,你還怕你這姨父不麼二長三的鬧鬼麼。他說回揚州,我狠是願意。揚州親兒眷兒,這幾年間,也疏遠得久了。好孩子,你這耽擱的意思,想是要去謝謝都督,這也是理所當然。」

  雲麟也笑道:「姨母說的話,怕不有理。只是妹妹們不知道,就算揚州要設立同盟會支部,論這部長也須經黨員選舉,沒有個由都督委任的道理。這分明是都督被明小姐逼迫不過,才想出這敷衍門面法兒,侄兒到也不須去謝委,學那前清官場習氣。況且風聞那個都督公務狠忙,一天到晚,也沒在署裡分兒,道不得還會想起侄兒這名字。侄兒已拿定主意,不再去都督那裡糾纏。少不得借這名目,能於回到揚州,替國民黨裡做點事兒,也是分內的事。不過今晚打從一處地方經過,驀的見著一人,不由的到反將侄兒牽絆住了,想訪一訪這人消息。……」

  雲麟說到此處,狠有些哽咽,漸漸的便把個頭垂下來,幾乎要潸然墮淚。淑儀是個聰明不過的女子,見此情形,已料到九分,也覺得駭然,便接著說道:「哎呀,難道她也在這上海不成?論起情理,哥哥料的定然不錯,你們看,凡是在前清做過闊官的,沒有個不把這上海做個逋逃淵藪。那個意大人當這亂離時代,或者不敢北上,南京離這地方又最密近,盈盈一水,挾眷潛逃,自是意中之事。豈但哥哥舊情未斷,思量一近芳姿,便是妹子也狠感激她樹碑埋骨之恩,急欲竭誠拜謁。但不知哥哥經過的那個地方,究竟在於何所,到是快去打聽為是。」

  三姑娘道:「原來為的這件事情,要想在這上海耽擱幾天,這也是正經,便告訴你姨父正自不妨,你又何必瞞他呢?」

  雲麟笑道:「並不是要瞞姨父,我總怕姨父責備我狎妓,記得那年在武昌初次會見姨父時辰,姨父說的那些話,真個叫人羞愧無地。妹妹說的話甚是,便當重到那所在打探一個下落。……」

  果然次日雲麟起了一個清晨,便出門跨上一輛人力車。那個車夫便問少爺拉到甚麼地方?雲麟被他一問,轉問得愣住了,想了想,更沒有話回答,引得那車夫也笑起來,說沒有地點,叫我向那裡走呢?雲麟道:「不妨。我坐在車裡,你只聽我指點,我叫你怎生走,你就怎生走來,多給你幾個酒錢不妨。」

  那車夫點點頭,便將車子拉著向馬路上馳去,雲麟目光四注,依稀走到一處地方,亭榭樓臺,依然罨在綠陰深處,心裡大喜,便命將車子停住,自己跳下了車,繞著樹陰行去。誰知一經近看,卻又不是。分明昨晚那個樓窗,靠著一株柳樹。此處雖然也有樓閣,四圍卻全是芭蕉。知道錯了道兒,重跳入車裡又走。接連走了幾處,越走越迷惑起來。自己暗暗叫苦,說我為甚麼昨晚不在那地方問一問地名,眼見得是沒處訪尋,只得怏怏的又將車子折回,開發了車價,匆匆的便將此事告訴淑儀,急得長籲短歎。淑儀笑道:「你那晚模糊之中,也不知可曾看得清楚。大凡一個女人家聲音態度,大致總還仿佛,你心裡刻刻思念這人,自然觸處皆有這人影兒在眼裡。我還有一件事奉問,這紅珠姑娘當初于這簫笛上可是慣家,你可曾聽見她吹過簫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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