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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〇


  人人愛也笑道:「好在過一會兒,小紅的屁股,怕少爺不瞧兒,我此時正不用忙著。」

  田福恩聽人人愛說話,順便就一把摸向她胯下說:「我到要驗驗你的屁股,昨天可捱打不曾?」

  人人愛瞅了他一眼,又笑著說道:「狠心的,你今夜若是跑了,你就是不可憐我,我難道是說謊不成。」

  大家正嘻鬧著,先前那個去買菜的老娘姨已經回來,便在房間裡拉開一張桌子,安放四付杯箸。田福恩同雲麟上坐,人人愛同小紅側席相陪。飲酒之間,大家不無又鬧了些笑話。雲麟便問著田福恩,此時到這上海究竟為著甚麼事,在此處有幾時耽擱?田福恩笑道:「這件事告訴不得你,這書呆子便是告訴你,你也不懂。我有一件事,還不曾問你的罪呢。前月在家鄉里,我拿著許多錢運動別的人舉我當議員,別人看我這金錢分上,到都還在票子上填我田福恩三個大字,惟有你的那張票子,我幾次三番向你請托,你到後來畢竟悄悄的舉了別人,單不舉我。我請問你,我們這郎舅至親,比較陌路的人,多少總該好些,怎麼你這人又糊塗,又倔強,一味的使著你這牛性子。在你的意思,未嘗不以為少了你票,我就不能當選,其實正自不然。你不舉我,我依然活跳新鮮的一個議員。你仔細想想,此時也應該懊悔罷。」

  雲麟正色道:「你說我糊塗,你才糊塗呢。我既有選舉人的資格,選舉出來的人,又要這個人果真有膽量,有學識,能替我們辦事,我才舉他。這件事非同兒戲,豈是金錢可以買得動的。你說我們是郎舅至親,這話也不錯。惟其是郎舅至親,我越曉得你學識也沒有,膽量也沒有。我為甚麼事白白糟塌掉我這票子,忍心害理,將你名字填上去。至於你不因為不舉你,你也當選,這是你的造化,我都要行乎我心所安,又不可以勉強的了。我的意思,豈但我必須如此,我尤願你也要如此。如今各處又忙著選舉省議員了,這件事又關係一省的禍福,你這初選當選的議員,權柄狠大,我不知道你此時心裡宗旨如何?」

  田福恩聽見雲麟侃侃的這一番話,又好氣,又好笑,及至雲麟問他的宗旨,他早將兩個耳朵緊緊朦著說道:「我不同你講了。中華民國若都像你這樣迂腐,簡直一步也行不出去。選舉議員都講究起良心來,那還了得。老實說,你還做你的書呆子,我還做我的議員,各行其是,兩不相妨,我們快喝酒,我們快喝酒。」

  說著便拖著小紅要同她豁拳。頓時口裡喊起三元、八馬、五經魁來。雲麟被他這一陣搶白,那個白臉上都泛了些羞暈,低了頭悶悶不樂。還是人人愛看不過,拿著別話解釋道:「我老實不懂你們講的甚麼。」

  又用手指田福恩說道:「他開口閉口,都拿議員來恐嚇我們。我們只知道再闊不過是大人老爺,難道這議員比大人老爺還闊?」

  雲麟也搭汕說道:「你到不用小覷了這議員,他們權力,還要比大人老爺利害得許多。便是尋常大人老爺,也還不及他。」

  人人愛伸了伸舌頭,特的攔著田福恩不用豁拳,笑道:「田老爺,你如何不早說,我嘗嘗罵你咬鳥議員,這不是罪過。」

  田福恩也笑起來,說:「我這議員,還不配做大人老爺呢。老實告訴你,我此番趕到這上海,同人接洽好了,不久還要進省去當轎夫。」

  雲麟聽他說到這一句,只呆著個臉靜聽。人人愛轉拍手大笑說:「田老爺講話真是驢頭不對馬嘴,你這議員,便是不配做大人老爺,為何又做起人家轎夫來了?這轎夫是最卑賤不過的。」

  雲麟也剛待要問,田福恩也笑道:「同你們講一年,你們在這議員上面,總講不明白。我說的當轎夫,這句話豈是當真去替人家抬轎子,不過我們是初選當選的議員,規矩是必須經我們手裡,再舉出省議員來。若是有人願意當省議員,必須先拿著錢給我們,請我們選舉時辰,好舉他一個省議員,必須好些議員公舉,譬如這省議員,就是坐轎子的,我們這些選舉他的人,就是抬轎子的。我的志氣小,也不想充當省議員,所以說是去做轎夫。」

  人人愛笑得攏不起嘴說:「原來這議員還有許多講究呢。」

  雲麟聽田福恩話才說畢,不由氣得面紅耳赤,連頸項裡根根筋骨都露出來。又沖著田福恩說道:「大哥你卻不願意同我這書呆子講話,然而我這書呆子卻有一句不中聽的言語,要把來奉勸大哥。我也知道我們中國人做事,有一面是利,必然有一面是弊。就以這選舉而論,名目何等正大,關係何等重要,在稍有人心的,必須秉著我的一定宗旨,我尊崇那人,便舉那人,無論金錢買不動我,便是甚麼深恩,甚麼厚惠,在這個當兒,都一點徇私不得。照大哥這樣說法,豈非將個堂堂的共和國,說得醜怪不堪,我怕的就是大哥一人,敢有這種齷齪思想,其餘的議員,斷斷不至於此。為甚麼呢?因為大哥在那舊時代,既不會誦讀詩書,在這新時代,又沒有辦事經驗。所以說出話來,處處都叫人發笑。而且這轎夫兩個字……」

  雲麟不曾說完,田福恩忙分辨道:「老弟的話,誰也能責備你不是。只是我也要拿定我的宗旨,行我心裡所安呢。無如我也有苦衷,我運動這初選議員,那些運動費,俱是四五分利息借來的款子,到省裡不撈他一把,隨意選舉一個人,便是賣著妻子來填利還債,也來不及。好在我的妻子,便是你的姐姐。請問你,我不去當轎夫,便回去賣妻子,你可捨得捨不得呢?」

  這幾句話說得人人愛同小紅都笑起來。雲麟仍是氣憤憤的說道:「這會子我也沒有工夫同你鬧頑笑,我适才說的這轎夫兩個字,別人或者可以說,你們當議員的自己卻萬萬不可說,不曾真個去做,或者可以說,萬一暗中果然有這些齷齪事,外面卻萬萬不可說,我們中國由專制政體,驟然躍入共和,那些先進國有替我們危的,有替我們不相信的,一旦將這轎夫兩個不堪的字樣,傳入他們耳朵裡,不叫他們氣煞,也被他們笑煞。還也一句老實話,今日雖然改革共和,就全國國民心理而論,有一半贊成的,便有一半反對的。我們若果有才具,有擔當那反對的雖然心裡不甘,卻也無從施其伎倆。萬一打從我們裡面做出事來,不見得叫人心服。哼哼,不出五年,若不被他們那些官僚派,推翻議院,破壞共和,甚至假造民意,倡言帝制,你那時候來剜我眼睛。」

  雲麟愈說愈慨慷,說到沉痛去處,不覺聲淚俱下,那一點一點淚珠兒竟有好些墮入酒杯裡。人人愛同小紅看著狠是詫異,覺得這少爺果真有些呆氣。

  田福恩尤其惱怒,勉強笑問道:「你這人真是奇怪,我今日請你吃酒,原是取樂的,為那些不要緊的事,何至裝出如此模樣兒,我看你將來只好躲在家裡讀一輩子的死書,這政界裡面,你是永遠不能插腳的。」

  雲麟道:「這話怕說得不是。我若是投身到政界裡,我簡直是條死路。然而中國政界裡,都像你這一班人去做事,怕也非民國前途佳兆。」

  田福恩道:「你罵得好,你罵得好。」

  雲麟道:「我又何嘗罵你,你又在這裡撒賴了。」

  田福恩直站起來說:「便算我撒賴,你敢怎麼樣?」

  雲麟冷笑道:「初選當選的議員,我敢奈何你怎樣。」

  田福恩更待發話,人人愛見他們勢頭不好,橫身在裡面攔著,笑道:「自家好親戚,為何鬧得生分起來,怕被別人笑話,雲少爺省一句罷。」

  雲麟趁這個當兒,便起身說道:「時候不早,我也該回去了。」

  人人愛驚問道:「少爺到那裡去?你看小紅分上,你忍心跑了?」

  雲麟剛要拿話來推辭,卻好田福恩背後扯扯人人愛袖子,似乎叫她不用留他,人人愛這才放了手。雲麟更不怠慢,也不同他們作別,一口氣跑出銀鳳裡,憤憤的也不坐車子,獨自行走,因為心裡無窮孤憤,只管埋著頭,不知走了多少遠近,越走覺得人煙越是稀少,眼前頓然露出一帶平野來,夾路垂楊,隨風飄拂,一鉤新月,斜掛在一角紅樓上面,樓底下遍是短籬,綠陰陰地,都纏著無數藤蔓。忽地耳邊送入一縷簫聲,嗚咽可聽,頓時覺得心地清快,耳目明澈,塵襟俗抱,消釋都盡,不由的腳下便停住了,知道這簫風便從那樓窗裡度出來。隱約之間,見那窗口坐著一位美人,可惜離得太遠,瞧不出她的顏色。再凝神望去,那個聲容態度,便宛然是個熟人。立時驚絕,不覺癡立在籬外,默默的呆了。欲知後事,且閱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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