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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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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話當兒,雲麟已經跟著進房。那女子用手推著田福恩的臉,瞟了雲麟一眼,懶懶的站起身子,有意無意的向雲麟說了一聲少爺請坐,轉過眼望著田福恩又笑了。田福恩坐向床邊上,彎過手來捶腰,口裡僅嚷困了困了。又蹺起一隻腳來,說這皮鞋很累贅,叵耐穿不慣他。那女子冷笑道:「你們放著汽車不坐,坐著汽車來就不困了。」 田福恩笑道:「你也不用打趣我們,我也不呆,為甚麼拿幾塊洋鈿,做那瘟車子一點鐘。我有幾塊洋鈿,到好又同你睡兩夜,到不舒服。」 那女子向他呸了一聲,裝著向雲麟講話,說這位少爺貴姓?雲麟未及答應,田福恩又跳起來說:「你不用問他,我替你們介紹了罷。」 指著雲麟道:「他姓雲,這上海都督,是他哥子。都督太太,是他妹妹。我的太太,又是他的姐姐。他在都督跟前頂紅不過,你若是不相信,你出去打聽打聽。今天九畝地殺人,本該都督親自動手,都督不願意出來,就托了他,我便在那裡會見他的。我將他扯到此處,給你見見識面。你要看都督,你就看他這龐兒,簡直是一般無二,不愧是一個老子養出來的。」 又指著那女子向雲麟說道:「這位姑娘,芳名叫做人人愛,外號又叫做愛殺人,我替她編的名字,是逢人愛,年紀不過才得一十七歲,今年二月裡才接著一位活財神,替她梳櫳了一次。第二道韮菜,就是我割的。他的頭等柔術,老少無欺,貨真價實。……」 田福恩還要接著望下說,早被那個女子一把握住他的嘴,笑得格格的說:「我把你這天殺的,白刀子進紅刀子出,你編派我,你家姆媽才會柔術呢。」 此時又走進幾個女子,同那個阿蓉,擠滿一屋子。聽著他們說鬧,都笑起來。雲麟也不由的好笑,偷著眼瞧那個人人愛,只見她是個長馬臉兒,堆著無數雀斑,高高顴骨,吊稍眼睛,一道青眶兒,隱在皮膚裡。說起話來,喉嚨像個破鑼一般,還帶些嗆嗽。又聽那女子罵道:「我把你這編謊的殺才,你也不怕編掉你下把頦子。你說這雲少爺同都督是弟兄,我聽見人說這都督姓真,這少爺又姓雲,這是那一門的弟兄?」 田福恩也被他問得笑起來,想了好半會,忙分辨道:「這雲少爺在先不是也姓真,後來因為他叔叔沒有兒子,便承繼過去,跟著他叔叔也姓雲了。」 人人愛因為一時會不過意來,也就罷了。大家坐了好半天,都覺著有些饑餓,田福恩悄悄向雲麟附耳說:「你身邊帶著洋鈿沒有?如帶著洋鈿,我陪你到廣東館子裡吃消夜去。」 雲麟點頭,可巧又被人人愛瞧見了,一把揪著田福恩耳朵說:「你又想溜到那裡去,你簡直同我有些話三不著兩,你若是今夜再不在這裡宿歇,我咒著你過江入江,過海入海。」 田福恩睜圓眼睛喊道:「人家肚腹裡不餓,便是上陣,道不得個不飽餐戰飯,我橫豎今夜總是要來的。」 人人愛道:「那可不行。要吃飯不會拿錢買回家來吃。」 才說到此,便伸過手,在田福恩衣兜裡亂摸,又觸著他的癢骨,引得田福恩彎著腰笑。人人愛果然在他衣兜裡掏出一大把錢來,約莫小洋有十幾個,銅板有十幾個,其餘便盡是鵝眼小錢。人人愛呸了一口說:「你可是都將家私搬出來了,虧你這些鵝眼兒,是向那裡討來的」 說著便將那些小錢一個一個的向窗子外面直摜出去。田福恩又不敢攔她,只喊得一聲阿彌陀佛,光溜溜的錢,都摜出去,我保佑你那一世裡還要當野雞。人人愛早喊著一個老娘姨過來,將小洋同銅角兒,都交給她,笑著說道:「你去胡亂買些酒菜來,田少爺在這裡請客呢。」 雲麟忙攔道:「且放著這個,我這裡有錢呢。」 說著便掏出一張五元鈔票遞過去。人人愛猛吃一驚,忙一把奪住,仍遞向雲麟手裡說:「這個如何使得,少爺是頭一次光降,這個小東理應讓田少爺做。」 雲麟只得將鈔票依然藏好,只恨得田福恩牙癢癢的望著人人愛好似有不共戴天之仇。人人愛也不理他,轉笑孜孜的望著雲麟說道:「少爺好一表人材,我來多件事,替少爺做媒。」 說著便在身邊扯過一個女孩子,約莫十八九歲光景,叫他站在雲少爺身旁說:「這是我的姨侄女兒,少爺看她模樣兒如何?少爺若是中意,便叫她來伺候少爺。不瞞少爺說,她雖然生得這般長大,她頂括括還是個清倌人呢。」 說著又將頸項伸得一伸,噗哧一口笑。雲麟果然見那個女孩子依依立在面前,早不由的一把拉著她手腕,猛的吃了一嚇,只覺得她手掌心裡熱得像火炭一般。雲麟便向她額角上瞧,隱隱有指掐瘢痕,搭訕問道:「你叫甚麼名字?」 答道:「我叫小紅。」 雲麟又問道:「你這額角上是誰給這苦給你吃?」 小紅搖搖頭不肯答話。那兩個眼胞裡,已不禁汪著一泓秋水。此時人人愛正敷衍著田福恩,聽見這話,忙走過來說道:「少爺你問小紅這傷痕,我替他告訴你,這是昨天夜裡,被她媽打的。少爺你不知道吃著我們這碗飯兒,真是前生孽障。每天像在這當兒,便是上街的時候了。別人都笑我們無辜拉客,是個不顧廉恥,其實誰不是人生父母養的,當真就一毫廉恥也沒有。古人道得好:上命差遣,身不由己。我們也是身不由己罷咧。」 說到此又低低俯著雲麟耳朵說道:「我們的媽,比十殿閻王還利害。拉到客呢,苦是我們吃,錢是他們得。拉不到客,那就晦氣了。半夜三更,回來時辰,茶飯一點罰著不許吃,還要乖乖的自己褪下褲兒,伏在凳上,給媽打屁股。少爺你想想這種刑罰,還容得我們顧著廉恥,不去拉客麼?小紅昨夜就不曾拉到客,屁股上足足打了有二三十下子,額角上不過是稍帶著一點。少爺不信,叫小紅引少爺到她房裡去看看屁股就知道了。」 雲麟忙道:「這是我狠相信的,也不用去驗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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