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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八


  §第六十三回 逛馬路托足娼寮 駁轎夫傷心政局

  著者嘗笑撰述小說的朋友,每逢吃緊去處,必須故意作驚人之筆,已成通篇一律。譬如前回書中,說到雲麟槍斃林雨生,國法私仇,可謂兩無遺憾,只是再沒有變故的了。偏生結末數語,叫人懸心,被槍的林雨生,安然無恙,開槍者雲麟,忽然僕地不省人事。若是那些神權小說,或者林大哥命不該絕,又有甚麼觀世菩薩梨山老姥暗施法力,攝去林大哥到深山之中,傳授仙法,他日出世,再做出一番事業。無如在下這部《廣陵潮》若鬧出這些笑話兒來,豈不要被閱者諸君,賞我一個大大耳光。而且這林雨生在書中,雖然也算是個腳色,到不得少了他便不熱鬧,況論他一生行事,奸險異常,此時便結果了他,也是情真理當,若再放他不死,讓他再做出些氣破人肚子的惡事,咳諸君諸君,你們處這惡劣社會,像林雨生這種人,不少耳聞目見,已經叫諸君腸斷氣絕,短歎長籲,通通這一部悅性怡情的《廣陵潮》小說,依然叫人越讀越不快活,著者于諸君雖然有見過的,有不曾見過的,然而千里神交,盡多情誼,卻不忍這般惡作劇呢。原來那時候林雨生背縛著雙手,渾身一絲不掛,單穿了一條白洋布褲子,早有軍士們拖翻他在地,叫他跪下。他東張張,西望望,覺得人山人海,四圍站著,好不熱鬧。不料得從人叢裡忽然又跑出巴氏同穩子來,離著他有三五步遠,伏地哀哀痛哭。林雨生見此情景,忽然想到當初在富公館照牆背後棲息乞求富玉鸞情事,巴氏則鶉衣鵠面,提著竹簍子親來送飯。

  小穩子當街被富公館諸僕踢翻在地,那時候饑寒迫於眉睫,去死已經不遠。幸得富玉鸞少爺一手提拔,才隨著伍老爺出去,衣食溫飽,出死得生。都是我心術險惡,當初既害了富少爺,今日又來害伍老爺,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宜其受此極刑。一身不足惜,留下這寡婦孤兒,將來作何倚靠。他一陣心酸,神魂不由的便悠悠出舍,及至軍士們把槍上彈子裝好了,遞給雲麟。雲麟顫巍巍的,左手用力托著槍,右手便來攀動機子,林雨生渾身抖戰,暗想這彈子出了槍口,鑽入我這肉體裡面,不知怎生個痛楚,痛楚以後,又不知怎生個死法。這個當兒,雲麟眼睜睜地瞄準了林雨生,好笑那林雨生也眼睜睜的瞄準了雲麟,眥牙裂嘴,已經十分難看。雲麟心裡慌得一慌,先前那個槍,本是對著林雨生心口,到此不由的偏了一偏,拍地一聲,彈子出來時,轉穿過林雨生右臂,傷不致命,只痛得林雨生筋肉跳動,兩眼反插,猛的直跳起來。

  可憐雲麟本是個懦弱書生,因為滿腔義憤,才肯挺身而出。今驟見林雨生如此惡狀,不由魂膽飛越。當林雨生跳起之時,他轉嚇得直跌下去。圍著看的人,一聲吆喝,幸得旁邊兵士看雲麟不濟事,一把將雲麟手裡的槍奪過來,重行向林雨生胸口擊了兩下,眼見林雨生直挺挺的死在地下。此時伍晉芳早率領著家人們將雲麟挽扶起來,領過一旁。淑儀幾乎嚇跌倒了,也顧不得耳目眾多,走近前殷殷問雲麟心裡覺得怎麼樣?雲麟已經醒轉,滿臉含羞,對著淑儀笑了一笑說:「不妨事,那廝好生難看,我到不曾見過被槍的人有這般惡狀。妹妹放心,我們便預備祭奠富大哥罷。」

  這時候軍隊已經掌著鼓號,一對一對的回署。看熱鬧的人霎時間也就如鳥獸各散。一片白茫茫空地,頃刻露出眼前。伍府家人們便向空設下祭筵,上面供著富玉鸞靈座,焚起香燭。淑儀匍匐痛哭,哀哀欲絕。雲麟上前行禮,伍晉芳也打了幾躬,相與催著淑儀趕快上轎回去。家人們將祭筵收過,自不必說。林雨生死屍少不得仍由巴氏粗粗埋葬,在下這枝筆卻再沒有工夫替他去寫喪儀去了。雲麟眼看著淑儀上了轎,伍晉芳同雲麟在後緩緩踱著,大家都是沒精打采。雲麟尤其千愁萬恨,兜上心來。剛剛出了那個場所,還有些來來往往的人去瞧熱鬧。

  驀地從人叢之中刺斜裡跳出一個少年來,渾身穿著西裝,用那手中一根手杖兒向雲麟孤拐上直掃過來。雲麟吃了一嚇,幸虧閃避得快,不曾吃他敲著。那個少年掣回手杖,橫擺在手裡,哈哈大笑。雲麟掉頭一望,急得緋紅了臉,大嚷道:「你看你看。」

  那少年忙陪笑道:「老弟不鬚生氣,難道只許你放五子鋼槍,偏不許我用齊眉短棍。」

  說著又嘻天哈地大笑起來,便扯著雲麟同他一路走。伍晉芳見那少年便是田福恩,又見雲麟鬱鬱不樂神態,便插口說道:「好好,你們弟兄一路去散散心罷,我卻不陪你們了。」

  雲麟心中狠不願意,又因為伍晉芳如此說法,田福恩又緊緊扯著自己,便道:「你且放下,我同你走便了。」

  田福恩瞧著伍晉芳業已去遠,便同雲麟附耳說道:「你休要這般悶悶的,這上海取樂的地方狠多,我同你到一個去處,包你歡喜。」

  於是兩個人並肩行著。田福恩笑道:「兄弟你如何這般膽小,你拿槍打人,又不是人家拿槍打你,為何嚇得那個球樣兒,若是我到好耍子,兄弟以後如再去打人,舉薦舉薦哥哥。」

  雲麟好生羞慚,說道:「呸,這是一件甚麼事,那裡有這許多舉薦你去。譬如你這人就十分冒失,穿著西裝,這根手杖,本是陪襯著好看的,不曾叫你當著兵器舞弄,沒的給西人看見,說我們中國人便連這形式上都不文明。」

  田福恩陡然放下臉色,說:

  「兄弟教訓的怕不極是,殊不知將手杖當著兵器用,我也跟著人家學的。兄弟通不記得去年在揚州時候,那個姓柳的小廝,拿這勞什子手杖,打得我癩頭上鮮血淋漓,這是你兄弟親眼看見的。那時候也不曾見兄弟責備那廝不文明。今日我同兄弟鬧著頑,你又只管嘮叨說出我許多不是來。不瞞你說,我自從被那廝拿手杖打了我之後,我便魂思夢想,幾時也弄這西裝穿一穿,手裡也拿他一根勞什子手杖,立刻死了,都是情願。哼哼,這西裝相思病害得我久了,同我那死人老子商議,我那死人老子他是個老頑固舊透了心的人,他回我的一句話,再也決裂不過,說必須等他穿了殮服,然後才許我穿這洋裝。兄弟你不知道我那死人老子,年紀越大,精神越好,眼見他這殮服,不知幾時才穿得,我這西裝簡直沒有一毫想頭了。

  那知天老爺有眼睛,宛是知道我急於要穿西裝似的,他便平白地將一個好好大清國,眨又眨眼弄成共和了。甚麼公民呀,議員呀,一古攏兒鬧得烏亂。我心想要穿西裝,第一須運動做議員。兄弟,誰知我這一運動,就將一個議員運動到手。我跑回家去便恐嚇我那死人老子,說一經充當議員,如若不換西裝,還是穿著中國衣服,老實便是違反民國法律,九族全誅。好笑我那死人老子,他還不知道九族兩個字怎生個講法,問這九族裡可有他沒有?我便放下臉來,說怎麼會沒有你,上頭便是你同已經過去的祖父,底下便是我同我的兒子。祖父是已經死了不算,至於我的兒子呢,你媳婦又不曾生養,大約我同你兩個是砍定了腦袋。他聽見我這一番話,魂都打屁眼裡嚇得溜出來了。畢竟性命要緊,同我母親斟酌斟酌,第二天便哭喪著臉,拿出白花花的四五十塊洋錢,交給我,我如今才這般威武起來了。」

  雲麟聽著,只顧冷笑。當那田福恩敘述西裝歷史的時候,早不知不覺已到他約雲麟去的那個地方。

  雲麟見是一條長弄兒,弄口有三個字,是銀鳳裡。其時約莫已有上燈時候,四處電燈通明,隱隱綽綽的早照見無限淫娃施朱抹粉,成大群排列在路側,你嬉我笑,瞧見人狠有動手動腳的意思。雲麟此時已閱歷過來的人了,不似當初靦腆,也把兩個烏溜溜的眼珠兒,東瞧西望。只見田福恩挺胸凸肚,兩隻皮鞋兒滴搭滴搭的,只顧引著雲麟望裡面走。走到一家門首,有一個十四五歲小女兒,一眼看見田福恩,笑嘻嘻的走上來奪著田福恩那根勞什子手杖,牽著望門裡跑。田福恩也不鬆手,便好像瞎子明杖一般,一氣跑進去,房間裡便有一個嬌滴滴喉嚨,嚷著說:「阿蓉,你不用勉強他到我這裡來,我不希罕他這咬鳥的議員,他白嚼舌頭,說到此吃午飯的,他到這早晚才來顯魂。」

  此時田福恩早跑進房,那個手杖已被阿蓉搶得去了。自己便將那個洋帽子脫下來,遠遠的向窗口一張桌子上摜過去,走近那女子身邊,摟著親了一個嘴說:「我的心肝乖乖,你動不動開口就罵我,外面有個新朋友呢,看被人家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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