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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八


  §第六十回 武昌城倉皇驚炮火 黃歇浦嗚咽聽潮聲

  好笑世界上的事,再沒有會隨著人心上一面如意算盤打算的道理。我費著半生精力,從這一邊佈置,以為可以遂我的心了,那天老爺會意外的弄些不稱心的事,從那一邊來磨折我。仔細思量,到頭來還是個何苦,還是個不值讀書諸君疑惑我何以說出這一番道學的話呢?我也是因為上卷書中林雨生大恩不報,安排著天羅地網去擺佈伍晉芳。我知道不提伍晉芳則已,提到伍晉芳,諸君必須將一副眼光遙遙的又射到武昌城裡,自然會想到那個朱玉蘋朱二小姐,是否別來無恙。諸君要曉得林雨生在上海同巴氏設計的時候,那個武昌城己是斷瓦頹垣,零落剩骨,已不成個模樣了。然而當那匕鬯不驚,金甌未缺的時侯寫起,我這一枝筆雖就伍晉芳家闔眷盤旋,然其時民軍起義之倉皇,成功之迅速,到可以補一補信史之缺呢。我且說朱二小姐費盡九牛二虎的氣力,好容易將一個如花似玉,最所忌妒的小翠子,把來輕輕害死。以後雖然被林雨生的挾制,芳心中不無有許多懊惱,又好像天也幫助他一般,那林雨生忽然因為要出首富玉鸞,硬生生被一個侯惕齊侯大令打了二千板子,驅逐出境。

  那時候朱二小姐好生快活,真是替他拔了眼中釘刺。後來聽見林雨生在揚州居然捉了富玉鸞同雲麟,一時也想到林雨生,若不是離這武昌,這富玉鸞同雲麟何至遭他毒手,暗中也深抱不安。轉念一想,玉鸞雖然是自家骨肉,他畢竟是三姑娘的女婿,與我也沒有甚麼痛癢。雲麟呢,這孩子雖是可惜,然論這天刑人禍,也是命中註定,可惜他也沒用,所以過了些時,也就擱在一邊去了。況且目下三姑娘同淑儀又不在公館裡,真是除去卜老太太,上上下下,惟我獨尊,這種稱心滿意也就到了絕頂。再看看那個小美子,生得怪可愛的,粉裝玉琢,一個小臉蛋兒,細白嬌嫩掐都掐得出水來,是凡親友們看見這孩子,都稱讚他,說他的母親生得美麗,所以才會養出這標緻孩子來。朱二小姐將這些話聽到耳朵裡,合合的眉毛都要笑起來,好生得意。

  這一年中秋佳節,天氣清朗非常,朱二小姐清早起來,打扮得花枝一般似的出來替蔔氏拜節,又叫乳媽將小美子穿齊整了,單論他腳上一雙小兔兒鞋子,是朱二小姐親手做的,真做得窮工極巧。小美子雖然是乳媽抱著,他兩隻小手,只管向桌上要去抓陳設的瓜果,引得卜氏同朱二小姐拍手大笑。朱二小姐又吩咐門口的爺們過江,到老爺署裡去一趟,請老爺今晚早點回來玩賞中秋佳節,家裡的酒筵,是要等老爺回來才開的。爺們答應了,日落的時候,打發小順子過江,一直等到初更時分,晉芳也不曾回來。朱二小姐怕小美子要睡覺,便先吩咐僕婦們點齊香燭,又把廳堂上那一座十二層嵌空玲瓏的寶塔點起來,四圍配著水月紗燈,十分光彩。

  蔔氏以下一干人等,相率次第拜月。果然那一輪皓魄,也像是知道有人拜他的意思,纖雲四卷,銀河欲流,格外比平時晶瑩到十倍。小美子一霎便渴睡了,乳媽將他抱過一旁。卜氏同朱二小姐坐著閒話,說晉芳也該回來了。這中秋是個節期,難道還有甚麼公事,弄到這會兒還羈絆在署裡。朱二小姐笑道:「公事嗎?定然是沒有的。我怕的是私事羈絆著了。常聽見他父親說南城公所一帶地方,全靠著這節下熱鬧,除得節帳的滑頭,躲得一個無形無影,若是有些意思的,總要揀在這節下去替姑娘們撐面子的。他雖然不至於此,也難保沒有朋友們扯著他。」

  又冷笑道:「這些奴才,委實也是沒用。就使老爺要逛那不尷不尬的地方,你們便不該攔阻一聲兒,就說是老太太在公館裡等著老爺回去過節,那些人也就不好意思勉強扯著他走了。」

  朱二小姐越說越有些生氣,回頭望著耳邊一個僕婦說:「你替我到前邊去問他們一聲兒,究竟可曾打發人過江不曾?無論老爺回來不回來,總該遞一個信兒到家,我恐怕他們都在門房裡喝醉了,無論甚麼要緊的事,都不把來放在他們心上。好好好,不高興在這裡當差,一齊替我滾蛋。」

  僕婦見朱二小姐發話,一溜煙跑出外面,將這番話喊著說了,那些爺們嚇得伸了伸舌頭,互相埋怨著,說誰叫這小順子過江的,我早知道這猴子又懶又沒正經,敢是掉落龍王廟江心裡去了。兄弟們誰辛苦一躺,過江去瞧一瞧。太太脾氣是大家知道的。說著那個叫伍福的跳起身來說:「諸位儘管請吃酒,我去走走就來。」

  大家笑道:「好好,只是偏勞我們福二爺,心裡著實不安。」

  伍福也不理會他們的話,隨手在衣架上取了一件長衫,向身上一披,走出大門跳上東洋車子,車夫拉著就走。內裡爺們一而進去稟覆說,又著人過江去請老爺去了。一而又將桌子挪出門房外邊,擺在涼月底下,歡呼暢飲。不多一會,那個伍福又跳進來。大家笑道:「好快呀,難不成路上已經遇著老爺了。」

  伍福冷笑道:「虧我輩弟兄們,還是吃的政界的飯呢,外邊鬧得一個煙舞漲氣,我們還是朦在鼓裡一般,風風涼涼吃個太平宴兒,好不自在。提起來要把人牙齒笑掉了呢。」

  大家聽他這幾句沒頭沒腦的話,又說得很是利害,一齊都把酒杯兒放下問道:「好哥哥,你有話盡老實些講罷,外間有甚麼事,這樣大驚小怪。」

  伍福道:「呸,大驚小怪,你們通不曉得革命黨起事了,准於今天夜裡三更三點,搶這武昌城上下衙署,好不驚慌。太陽不曾落,早經將各路城門閉了,沿著街道,全是雙崗警察,遇著形跡可疑的人,便捉來向江夏縣模範監裡送,如今到好捉到百來個革命黨了。你想武昌這般戒嚴,漢口怕不是也是如此,就使城門不關,老爺也沒有放著警察的事不辦,家來陪我們那位太太吃月餅。……」

  伍福又說道:「我此刻就進去回一回,好讓我們太太死心,不要老遠看著這涼月兒害相思。」

  ……說著含笑走入上房外邊,先輕輕咳了一聲。朱二小姐耳朵最伶俐,忙問道:「外邊可是伍福?」

  ……伍福答應道是。……朱二小姐道:「你們打聽著老爺幾時可以回公館?……」

  伍福道:「老爺一時怕來不及返駕。……」

  朱二小姐道:「是老爺親口告訴你的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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