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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七


  三姑娘雖也時常拿著話去安慰她,終不能消除她方寸間一點牢愁。轉是雲麟多情,不時的走來同淑儀閒話,外面有甚麼消息,順便告訴叫他們不用操心。這一天淑儀望著雲麟歎息道:「咳,時事無常,玉鸞雖然死在地下,也算個了,萬一今日武昌不鬧出這件事來,他不是白白送掉性命。那時節也不過算是一個國事犯,在清廷看起來,也只循例砍了一個叛黨,如何得有前天的轟轟烈烈。怕就是我同你去訪他遺骨,也不知道那荒苔野草,從那一處去搜剔呢。但是一層,假如玉鸞今日尚不曾死,這南京都督呀,江北都督呀,總還不至落於人後,也不枉他一生一世為國家出這點力量。這推原禍始,我又不得不恨那個出首的林雨生。我的夫家及我的母家一般待他不薄,他末了居然這樣來報答我們。天道有知,也不應該還讓這人活在世上。」

  雲麟道:「這林雨生我久已有心要訪出他,為大哥報仇。但這廝是行蹤詭秘,不知如今藏身在那裡?妹妹既然如此說法,何不寫一封信,將這些情節密密告訴明小姐一句。因為林雨生出首我們之後,他就在上海一帶做秘密偵探。只須叫明小姐查出此人,將他捉至都督府裡,那時候我親去砍他,取出心來好祭我們大哥。」

  淑儀點點頭,便命雲麟將信寫好了,交給郵局,送至北伐隊裡。這且按下不提。

  且說林雨生自從被運憲提拔起來,命他駐在上海查察革党蹤跡,林雨生好不得意,便有些在上海妄作威福,轉不料一個區區武昌,忽然鬧出這一番驚天動地的事業。不多幾日上海又光復了。自知是受的清吏命令,同黨人處於反對地位。這一夜上海製造局起事,他連珠價口裡只喊不好不好,還指望不日敉平。誰知接接連連,竟公然下南京,破蘇州,雖然自己不是甚麼重要人物,別人也不必注意到我,然而我這一來,可就沒有出頭的日子了。好在自己的家小,早已遷居到上海,住在租界裡面。自己不出去尋事,也還不至在這租界上會生出意外風波,於是躲了有兩三個月,已打聽得清帝退位,南北議和,又選舉了袁世凱做臨時的大總統,眼見得我這勝朝犬馬,再沒有報效皇上的日子。惟最別的不打緊,這一百元一月的偵探的薪水,更從何處去摸撈呢?鎮日價長籲短歎,望著巴氏母子,動不動便鬧脾氣,敲桌子、摜板凳,鬧得雞犬不寧。

  巴氏冷笑道:「好呀,一個男子漢沒有本事在外面討生活,只管同我們這沒腳蟹母子做對,也沒有個銀子就跑來的道理。你不看見清朝那些紅頂子、藍頂子的大老官兒,丟掉了清朝,他們一般的仍會有本事在這民國裡騎馬的騎馬,坐轎的坐轎,依然轟轟烈烈,也沒有人責備他們不是忠臣,不是義士。你老實不過一個芝麻大的偵探員兒,你難道還講究個忠臣不事二主,你看真都督那個衙門裡,出出進進,也有許多官兒,料想也少不得幾個偵探,你何不去運動運動,鑽謀到他那裡去當偵探。我近來常聽見說有一班甚麼宗社黨,是都督大人最可惡的,我替你打稿兒,在清朝就偵探革命党,在民國就偵探宗社黨,橫豎無論他們誰做皇帝,誰不做皇帝,這些叛黨,總是有的,只須你拿出本事來,轉眼又是白花花的俸銀到我們手裡來了,這才算是八法圓通呢。」

  林雨生聽他妻子這一番話說得好笑起來說:「這些道理,難道我不會曉得,要你來教訓我,只是沒有個門徑兒,那個都督衙門,好不森嚴,容你走出走入,想做偵探,就是偵探,除非這時候真遇見一個宗社黨,我輕輕的將他捉到手裡,送到都督衙門,這才是個進身之階,只是這上海人山人海,我那裡會知道他們誰是宗社黨呢?」

  林雨生一面說,一面便在室中踱來踱去,猛的將大腿很命一撲,說:「有了有了。」

  說了這一句,頓時眉飛色舞起來。直笑得攏不起嘴。巴氏也笑道:「這宗社黨是誰?你這般高興。」

  林雨生道:「還有誰呢?便是伍晉芳伍大老爺。自從這上海出事以後,我雖然不敢橫行無忌,但是這地方上所有的人來人往,我都一一放在心上。伍晉芳在去年十月裡,便攜著家眷,打武昌逃至這裡避兵,就住在新馬路上第一百三十八號門牌,我同他前為賓主,今日可算是寇讎了。我固然不敢去親近他,我有時摸著我這兩邊屁股上棒瘡,我恨得甚麼似的,一時間又沒有報仇的當兒。臘月中間又打聽得他又將大太太同大小姐接到上海來。我又吃了一嚇,因為大小姐是知道我曾出首過富大少爺的。富大少爺這一條命,可算是送掉在我手裡,我不去尋他,還防著他要來尋我。所幸他們一古攏兒也不曉得我住在何處,但是一層,不可不防。我除非終身就不用出來做事,萬一出來到社會上,那伍家父女,他們雖是前清的官兒,然而權勢究竟比我林雨生大著十倍,只須將我一把揪住,送到都督那裡,這時候要算是無法無天的世界,那個都督聽著他們的話,輕輕將我槍斃了,恐怕你們兩個孤兒寡婦,也沒有能替我伸冤的本領,如今可算同姓伍的這一份的人家是勢不兩立了。不是他殺我,便是我殺他。難得目下有這宗社黨的名目,宗社黨除得親王大臣,正要算是前清的大小官員兒了。伍晉芳他在湖北做官,吃的是大清國的俸祿,我便誣栽他是宗社黨,也斷沒有都督不相信的道理。」

  巴氏道:「這話說的未嘗不是,只是良心上終覺得有些講不過去罷。伍大老爺,可憐算是被難的人了,我們不能去幫助他,反弄這大題目去送他的性命,你通記不得他當初待你是個甚麼樣子?」

  林雨生道:「良心良心,如今世界上若是講到良心,便老實是個死路。你看我一生際遇,都是從沒有良心上得來。萬一當時處處存個良心,哼哼怕你我早在戒煙那一回,就嗚呼哀哉,伏惟尚饗了。」

  巴氏道:「話怕不有理。但是伍大老爺畢竟不是宗社黨,你冤他,他不會辯白。」

  林雨生笑道:「你替我夾著你那東西滾遠些,我沒有這本領,也不能在上海當偵探了。須知道我們偵探,全靠著遇事生波,捕風捉影。若是照你這樣說起來,我們還當著偵擦做甚呢?我自然有我的妙策,管教他入我牢籠。」

  欲知後事,且閱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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