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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六


  §第五十九回 大義滅親嬌娃忙北伐 陰謀未已奸侶又南來

  且說明似珠同著柳春自從因為在揚州事機不密,被林雨生告發,富玉鸞及雲麟就捕,他們便一溜煙逃往上海,便住在英租界一座棧房裡。倉猝之中,身邊並不曾帶得分文,好容易捱了有十幾天,明似珠硬逼著柳春悄悄的到揚州,向他父親柳克堂那裡取些洋錢來應用,最後並同柳春約法了幾句話,說若是柳春弄不出錢來,一定同柳春拆散,各自去尋生路。柳春十分無奈,只得跑轉揚州,向他父親設法。你們想柳克堂是一錢如命的人,又深恨這兒子不肖,那裡肯拿出錢來給他。後來被柳春鬧不過,柳克堂知道柳春是在案的人犯,便要向衙門去告發他,嚇得柳春不敢在揚州插腳,還是他母親背地裡給了他幾十塊洋錢,重行折回上海。明似珠看著這幾十塊洋錢,不覺冷笑了一聲,說:「這就算彀你我二人在上海度活的款項麼?通共把來開發這十幾天的棧房,還怕不彀呢。此後歲月茫茫,這上海各件用費又比內地高得許多,少不得還是個死路。論你的夢想,還思量同我結婚。我也不曾瞎了眼睛,嫁你這樣不尷不尬的丈夫,可不把人牙齒笑掉了呢。」

  這幾句話說得柳春無言可答,只把個頭俯向胸口,幾乎不要哭出來。明似珠不覺用手帕子掩口一笑,柳春見明似珠笑了,方才搭訕說道:「你笑我怎麼?」

  明似珠又笑道:「我笑你像個癡龜。老實說,你沒有本事養我,不如我便當婊子去。」

  柳春也笑道:「這個如何使得。堂堂一個女學校裡的校長,忽然貶了身價,要去當婊子起來,可不是斯文掃地,也虧你說得出日。」

  明似珠道:「這話也難講,顧惜身分,終不成餓死了不成。況且我說這當婊子這句話,你疑惑我便向那些堂子裡頭,去迎新送舊麼?這又錯了,承你的錯愛,常誇讚我這副臉蛋子長得也還不惡,新學界講究個廢物利用,我何不就將這個被你已經玷污了的身軀,拿出來吸取吸取那些浮薄少年的銀子,想還不至於折本。你拿出一個放任我的主意,包管你一生吃著不盡,你以為我這話還講得錯不錯呢。」

  柳春被他這一番鸞聲燕語,已說得十分入港,便學那頑石點了點頭,自是似後明似珠便將柳春拿出的幾十塊洋錢,且不把來開發帳目,便買了幾件時髦衣履,終日的坐了馬車,在馬路上顛倒著奔馳。逢著標緻的少年朋友,便放出全身本領去同他呆膀子。

  也是前生緣法,這一天明似珠卻好在大舞臺聽戲,獨自一個人也不曾包廂,便孤零零坐在一張正座上,支頤無語,卻好同明似珠並肩坐的,是個豐眉俊眼鶴背蜂腰的美少年,渾身西裝,單論他手上幾個假鑽石的戒指兒,也就光芒四射,很有些叫人注目。明似珠不由的將秋波抬得一抬,似笑非笑的望了那少年一眼,那少年便趁這個當兒,同明似珠閒話起來,明似珠才知道這人姓真,名字叫做濟美,是打從日本新留學回國的,叵耐清廷腐敗,一時又不能安插這許多偉人。這真濟美便流落在上海,很不得意。明似珠也將自家歷史敘了敘,兩個人談得十分投契。一夕之中,便結為良友。自是以後,往來益發親密。柳春對著真濟美轉假託是明似珠的兄弟,真濟美卻一毫不理會。咳,天下事總不是人所預料得定的。窺明似珠的用心,不過因為滬江拮据,不得已同柳春商量,不惜自貶身分,然而為金錢打算,也該覓一個豪商富賈,那成大把的纏頭之費,揮霍出來,也不枉耽著一個偷漢子的名目。像真濟美這樣落拓,總該不是一個甚麼好眼識兒了。

  那裡知道從這個當兒,清朝的天下忽然會生出如許絕大的變局,上海是個最開通不過的地方,焉肯居於人後。所以在孫天生光復揚州之前,這上海早就白旗飄颭,依然還我漢室山河。詎料這一番絕世奇勳,便出在明似珠拚識的一個豪傑真濟美手裡。青眼出於裙釵,紅粉能知俠士,惜在下沒有這一枝編纂小說的奇筆,不然若從頭點綴起來,想也不讓汧國夫人占著千古呢。真濟美既然大得其法,可想這明似珠好不興高采烈,也不知怎樣出個風頭,才遂胸中志願。卻好那時候滿人尚佔據著北五省地方,南都人士,少不得要想掃穴犁庭,黃龍直搗。忙得那些報紙上朝說一個童子軍,暮創一個娘子軍,煙舞漲氣,直管將這些利害的虛聲,一聲聲吹入滿人耳朵裡。明似珠陡然想到這一層文字,便撒嬌撒癡,向真濟美要求練兵北伐,真濟美是無可不可,便答應了。明似珠立刻召募了好些英雄,自成一部。

  卻好揚州女學界裡也有幾位嬝嬝婷婷的豪傑,因為孟海華的軍資不足,逐日正在城中各居民家勸助軍餉,為首的便是郭九小姐,還有謝巧貞、鄭潤卿一班女士,素來也與明似珠認識,此番聞得明似珠在上海做出如許事業,大家也就紛紛投筆,慷慨從戎起來。淑儀此番在南京城中會見了她們,正是驚訝,自慚文弱,也不敢上前攀話。鄭潤卿眼快,忙笑著喊道:「說這不是伍家姐姐麼?怎生在這裡會見你?」

  一面說一面吩咐自家跟前一個女卒,叫他稟報軍長。明似珠見是故人,也十分歡喜。一眼又看見雲麟也坐在馬車裡,格外笑逐顏開,忙跳下雕鞍,殷殷上前詢問著他們到這南京的緣故。雲麟見明似珠這番氣焰,也就不似前此冷淡他的形狀,忙笑著上前寒暄,並將玉鸞被害,自家同淑儀前來扶櫬的話,詳細說了一遍。明似珠也有些替淑儀扼腕,說:「道途之間,不便講話,我們的軍隊駐紮處離此地不遠,便請雲麟同淑儀等前去稍歇,並擔任替他們尋覓玉鸞的骨殖。」

  雲麟怕淑儀不願意,卻不敢逕自答應,但拿眼睛望著淑儀,瞧淑儀的行止。淑儀對著明似珠說道:「承姐姐的美意,妹子不敢違拗,我們就隨著姐姐到貴營裡去晉謁。至於玉鸞的棺柩,還望姐姐派人幫著料理,妹子便感激不盡。」

  明似珠聽淑儀這番話,十分高興,大家便迤邐著到了營內。

  雲麟留心細看,那裡有甚麼營盤,他們這些娘子軍,大家都把來盤踞在一個城守署裡,進了門也不看見他們散隊,便各自笑嘻嘻的你推我搡,鬧得個不亦樂乎。明似珠同自己幾個知心姊妹,住在一所上房裡,將淑儀殷勤邀入裡面,請雲麟在客廳上安坐。淑儀略略問了明似珠的境況,明似珠未及答應,郭九小姐笑道:「伍家姐姐,你不知道我們這位女元帥,很闊氣的了。目下那位大名鼎鼎的真大偉人,便是我們女元帥的未婚夫婿,一經殺入北京以後,叫那大清皇帝讓了位,不消說得,真公就可以做個大總統,我們女元帥就是一個總統夫人。」

  淑儀也笑了一笑,說道:「哎呀,真總統在先明似珠姐姐不是同那位柳……」

  淑儀說到此處,覺得有些礙口,不便再望下說,忙改口說道:「明似珠姐姐的老太爺,不是滿人麼?怎麼明似珠姐姐今日忽然隨同我們漢族,要北伐起來?」

  明似珠聽到此處,忙正色道:「姐姐這話又錯了。漢人革命,難道便不許我們滿人革命麼?」

  鄭潤卿拍手接著說道:「妙呀,這就叫做大義滅親了哇。」

  是夕明似珠便備了筵席款待雲麟及淑儀二人,又叫人在棧房將他們行李押入營裡,第二天又將伍淑儀尋覓富玉鸞柩址的話,稟明了南京留守黃興。那時候革命黨裡的人物,沒有不知道富玉鸞大名的。又曉得他為國捐軀,這一番便由都督府裡發起,除得將富玉鸞就義的所在,訪查清楚,另用了一副沙枋棺木,將玉鸞屍骸安放在內,又擇了日期替玉鸞開追悼大會。孟海華知道此事,也派了親信躬詣靈筵致祭。伍淑儀換了渾身素服,悲哀盡禮。這一天會場上,輓聯輓詩,張貼得沒有一條縫兒。然後同雲麟扶柩回揚,都督府還派了一營軍隊送著他們。揚州城裡,因為玉鸞柩櫬入城,又大大一番熱鬧,這玉鸞也就算得生榮死哀了。但是論那個淑儀的芳心,終覺得與玉鸞結婚,剛剛只有三日,便從此人天分手,在世上便做了一個未亡之人,這紅顏薄命,也就算到了十分,鎮日間疾首顰眉,懨懨消瘦。又聽見南北紛爭,這滿目干戈,不知那一天才可以重睹承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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