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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五


  張勳聽了,不禁勃然大怒,冷笑了一聲說:「原來這廝便是富玉鸞,好極了,左右替我將他拿下,停會子我見了你們大人,自有定奪。」

  玉鸞知道這一來不好了,不由怒從心起,不答兵士來捉他,他早端起一張椅子,倏的直望張勳腦袋擲去。張勳將手一隔,霎時間玉鸞重又被許多軍士捉住,牢牢的擒在官廳外面。不多一會,署裡傳出話來,請張軍統進見。此時意海樓倚靠張勳若泰山之尊,一見了面先虛心下氣的問他,問外面佈置如何,這幾天新軍營裡可有甚麼舉動沒有?張勳略略答了幾句,便從懷裡將孟海華那封信輕輕掏出來,向意海樓手裡一遞。意海樓看了一半,不由失聲叫道:「阿呀,這人已經被我釋放了,可惜可惜。」

  張勳冷笑道:「我到不料制軍如此寬宏大量,今日外邊是個甚麼變局,捕獲他們還怕來不及,不知制軍轉輕輕的放了他,究竟是何命意呢?」

  意海樓此時觸動紅珠慫恿的話,不由面紅過耳,只管將兩隻靴子頓得震天價響,張勳好生發笑,又說道:「制軍也不必如此著急。假如此人尚在,制軍還是赦他,還是為國家除一巨害?」

  意海樓道:「我以為這廝不過是個附亂的匪徒罷了,誰知他同揚州叛黨,還有如許關係,可想他聲勢煞是不小,我在這裡懊悔尚且不及,若是重經捕獲,悉聽軍統發落。」

  張勳笑道:「既然制軍吩咐我,我便依著辦了。」

  遂將适才把富玉鸞獲住的情形,一一稟明了。意海樓大喜說:「皇上如天幸福,軍統就將這廝正法了罷。」

  張勳隨即辭了意海樓出來,命人將富玉鸞帶入營裡,也不再拷問,一徑命人將他押入校場斬首。說也可慘,玉鸞臨刑時候固然毫無畏懼,旁邊觀看的人,莫不壯其有膽,說他真是英雄。後來紅珠打聽得玉鸞遇害,芳心裡轉抱著不安,以為對不住雲麟的囑託。私下命人好好將玉鸞收殮了,埋在鐘山腳下,墓前還立了一個石碣。那時候,南京城裡孟海華的黨羽,煞是不少。早將大信密密報知揚州軍政府。孟海華接到此信,剛在午膳,手裡一隻牙箸,不覺墮落在地,一聲吩咐,傳齊軍隊,片時間府內府外,密密層層的槍林排列,一聲號令說:「立刻出發,直攻浦口。」

  知道粵贛各軍已由高資龍潭一路進兵,孟海華這支兵,便去截張勳歸路。

  且說揚州民政署自從成立之後,都人士一時好不興高采烈,除得各人有運動本事的,紛紛占著位置,還有一班閑漢,沒有著落,日夜的向石茂椿囉唕,鬧得個不得開交。石茂椿也沒有別的法子,只好吩咐署裡那位管廚房的廩生。每天在署裡多開二三十桌例飯菜。一到了吃飯的鐘點,那一座民政署裡,擠得水泄不通,一窩蜂的搶著吃飯,每天如此,到還十分熱鬧。這一天雲麟也被幾個朋友拖著到署裡去吃飯,雲麟推辭不得,一直走入署裡,早見鴉飛雀亂的,一大群人吃著飯談著時事,真個高興,甚至有些人家裡出了喜慶的事,收了禮物,不肯去請客,轉把那些親友約到這裡,便算是大開筵宴。

  那親友平時從沒有進著衙門的分兒,這一次公然在衙門裡出入,真是臉上添了一層光彩,比在家裡請他們吃燕菜魚翅,還高興十倍。雲麟瞧這光景,實在看不過去,好在不搶著上去拿飯碗,也沒有人肯招攪他,他轉悄悄的一溜煙跑入隔壁軍政府裡,想會一個朋友,問問外面消息。卻好看見那些軍官,紛紛都在裡面領餉,是個預備出發的神態。雲麟吃了一驚,問孟大人此次去向那裡開仗?便有人告訴他說:「雲先生,你還不知道,我們大人要去同張老勳拚命了,大人有個至好朋友,名字叫做富玉鸞,昨天在省裡被張老勳砍了。大人氣得甚麼似的,刻不容緩,盡今天夜裡便行開差,你不看見城外我們軍隊都佈滿了。」

  可憐雲麟耳朵裡模模糊糊透入了這幾句話,頓時那眼淚不知不覺,流滿了襟袖。撥轉腳步便跑出軍政府。一面走一面嘴裡只嘰咕說:「儀妹妹怎麼好?儀妹妹怎麼好?我此番到她那裡將這話告訴了她,她定然哭得死過去,可憐儀妹妹這一顆芳心,如何擱得住這般慘痛。咳,我瞞著她,不告訴罷。萬一她明日知道此事,怪我不說,我不是又得罪她了。罷罷,儀妹妹你若是心裡有我這雲哥哥,這十分的苦痛,也還須減得三四分。你若是只一味的想著他盡哭,可想你心裡也沒有我這雲哥哥了,不是又叫我灰心。剛在思量,大路旁邊,忽然鬼哭神號的鬧得烏亂,甚至有抱著頭飛逃,後面便有四五個西裝少年趕著。雲麟大驚,仔細看去,一眼便看見他那位太親翁田煥,跪在地上。苦苦向那個少年哀告道:「我的革祖宗,革亡人,小老兒這條狗尾巴,長在小老兒頭上,除得七八歲時,頂著馬桶蓋,算到如今,足足有四五十年了。小老兒的性命可以不要,若是剪了小老兒這根狗尾巴,小老兒便是個死。」

  那個少年睜著圓眼睛,手裡拿著一柄飛快新磨的雙股剪子,吆喝道:「放你媽的狗屁,這辮子是滿奴的標幟,滿奴是被我們推翻了,眼兒就要殺到北京裡去,同他算二百幾十年壓制我們黃帝子孫的賬。你們這班蠢奴,還苦苦保全這辮子,不是有意同我們民軍反對。我們一路上像你這辮子,也不知剪了多少。遇著你這狗入的亡八蛋,到還頑固得有趣。你今天若是不把這辮子剪掉了,我把你這廝一會兒拿到軍政府裡砍頭示眾。看你砍了頭,這辮子還保全不保全?」

  田煥正待分辯,猛不防人叢裡另走出一個少年冷不防拆搭一聲,早將田煥那條辮子輕輕剪到手裡,一群的人哈哈大笑,急得個田煥一把又從那人手裡將辮子奪過來,望了一望,嚎啕大哭,一交暈倒,早跌在地下死去了。那一群少年,也不理會,一翻身又尋找別人去剪辮子。田福恩不識高低,先前見眾人拿著他老子,他便躲在櫃檯裡面,此時剛把頭再伸出張得一張,又被他們一把拖出來。田福恩喊道:「不勞諸位動手,我是癩子,我是癩子。尾巴早已爛掉了。」

  眾人一扯,果不其然,見他頭上約莫只有幾十根黃頭髮,到也一笑不去剪他。這時候人叢裡,早惱了一位老先生,侃侃的說道:「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人家的辮子是父母的遺體,是國家的制度,你們再是強橫,也不該擅自動手。」

  話還未完,那班少年大喝了一聲說:「老頭兒站住,你講的甚麼?我們到要試試你這辮子,想是比別人長得結實些。」

  說著就飛奔上前去,扯他辮子。何其甫到還積伶,背轉身子就跑,兩隻腳打得屁股價響,巧巧同雲麟撞個滿懷,兩個人一齊滾倒在地,後面追的人格外發笑。雲麟見勢頭不好,師生二人扒起了又跑。轉了幾個彎,才不見那些剪辮子的少年。他心裡是有要事的人,便一直望淑儀家裡走進去,一眼便瞧見淑儀在那紅紗窗底下,面前放著一盆早梅,用手輕輕剔那花上蛛網。三姑娘坐在一旁,輾然微笑。雲麟看這光景,不覺心裡一陣酸痛,撲的走到房裡,哽咽得說不出話來。三姑娘大驚,正待發問,畢竟淑儀敏捷,已約莫猜出這其中變故,陡然粉面上一條一條的珠淚直掛下來。三姑娘也就有幾分明白,失聲驚問道:「雲相公,我家玉鸞究竟怎麼樣了?」

  雲麟聽見他姨娘問到這一句更忍不住,簡直放聲大哭。淑儀猛不防一個轉身,暈倒在地。三姑娘一面哭,一面去扯淑儀。此時家裡用的僕婦以及爺們,都知道姑爺業已遇害,齊打夥兒將淑儀小姐救醒轉來。淑儀這時候便直走近雲麟身邊,哭說道:「雲家哥哥,我上次不是說要同哥哥向南京去走一趟,我豈不知道於事無濟,不過想同他會一面兒,以了結我們一世夫妻之好。不料母親苦苦攔著,後來又因為武昌起義,便把這事耽擱下了。如今是……」

  淑儀說到此,轉一把握住雲麟的手又有些要暈厥光景。雲麟大駭,慨然說道:「妹妹不必氣苦,事已如此,哭也無益。前番不曾同妹妹去會鸞大哥,也斷不料出此變故。如今鸞大哥的旅櫬,總還擱在南京,我願同妹妹親自去將鸞大哥的骸骨盤回揚州,一者贖取前愆,二者也叫死去的大哥英魂安慰。」

  三姑娘哭道:「這些話怕不有理。但是如今的南京城,還是那張勳把守著,那容易放人出入。既然孟大人此時已帶兵去攻打浦口,菩薩保佑,能快快的打個勝仗兒,我定然放你們兄妹兩個去做這件事。」

  三人剛在這裡說著話,忽然從耳邊起了一個霹靂,將滿房的窗櫺,都岌岌震動起來。一霎時滿街上的人聲如潮而起,可憐此時揚州的人心,無端的還疑神見鬼,何況此刻萬里無雲的晴天,又分明不是打雷,定然是放了一尊大炮,合城的人,有個不皇駭的道理嗎。三姑娘也忙吩咐家人們出去探聽,好多一會才打探得有人從鎮江那邊過來的,說适才的炮聲,正是聯軍獲勝,攻入南京,張勳及總督意海樓登輪逃走,這炮便是象山上放的,表示志賀的意思。淑儀聽畢不禁高舉纖手,一直拱至額邊,只說了一聲:「神天靈應,我們中國也還有這一日。」

  說畢,又哀哀痛哭起來。於是決議明日一早同雲麟赴省去探訪玉鸞遺蛻,三姑娘也不能阻攔他們,只遣了一名女僕,兩名爺們跟著,從鈔關城外搭了小輪船,當夜便抵下關。

  只見那下關一帶,殘灰斷瓦,碎骨零骸,叫人不忍目睹。雲麟再瞧瞧那些人民,無論何人,均沒有後面拖著豚尾的,自慚形穢,也就命淑儀替他鉸去了一半頭髮,還留其一半頭髮,盤著瘦辮子,藏在帽子裡面。好在天氣嚴寒,頭上總戴著帽兒也沒有人瞧得出來。他的意思,以為大清反正,我這半條辮子,總算是忠於故君,就使天命已絕,竟由君主變成共和,我那時候再斬草除根,還他個新朝體制,也不為遲。所以打從民國成立以來,他事未遑,便這人人頭上一把煩惱絲,那時候真個費人萬種躊躇,百端斟酌呢。雲麟同淑儀帶著僕人,從下關雇了一輛馬車,直入城門,以為玉鸞是在校場行刑,便想到校場一帶去訪問。那些店鋪雖然業已照常交易,只是東一處軍隊,西一處軍隊,真是興高采烈。那一座堂堂皇皇的大貢院,都被各路軍隊占滿了。其餘那些寺院公所,更不消說得。

  雲麟坐在車裡,眼睜睜的看著淑儀慵眉愁黛,憔悴可憐,固然心中十分不快。誰知他心裡還有一件最懸憶的事情,便是意海樓意大人的第四房姬妾紅珠,他此時明知意海樓業經逃出此城,只不曉得我那意中人是否被他挾帶同走。又想紅珠若是知道我今日依然到此,你便不該再隨著姓意的左右,或者便在這途路之間會見,也未可知。雲麟一味的癡想,兩個眼珠兒也就不住的向前面瞧看。叵耐那馬車駛得飛快,便有些婦女看在眼裡,也辨不出是紅珠不是紅珠。正想之問,猛的馬車停著,不向前進,便從刺斜裡飛出一支軍隊來,一個個綠鬢朱顏,錦衣繡襖,前面奏著軍樂,那一派的小蠻靴聲音,霹拍霹拍走得齊整非常,軍樂過後便是兩面紅旗,上刺著「北伐隊娘子軍軍長明」

  九個大字,隨風招展,末了騎著馬的便是一位佳人。淑儀眼快,失聲叫道:「哎呀,這不是似珠姐姐。」

  欲知後事,且閱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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