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涵秋 > 廣陵潮 | 上頁 下頁
一九七


  於是鎮日的在外面將柳春學校裡那些學生竭力張羅,果然桃李盈門,束脩十分豐富,這快樂也就到了絕頂。閑言少敘,且說那大清國皇帝宣統在位,他本是個沖齡幼主,那些治國平天下的道理,他一毫也摸不著頭腦,把全國政治,一古攏兒交給他本生父攝政王。攝政王優柔寡斷,那國是漸漸一日不如一日。卻好春間因為四川鐵路,朝廷意欲收歸國有,起了一個小小風潮,那些海外黨人,便趁這時機,東也鑽一鑽,西也鑽一鑽,總不能做出一件事來。我這《廣陵潮》小說,是個稗官體例,也沒有功夫紀敘他們革命歷史,我只好就社會上的狀態,夾敘出他們些事蹟,好讓讀書諸君,知道他們大人物在上面革命,我們小百姓在下面受罪,才不失我這社會小說的宗旨。

  且說這一年八月裡,正是天高氣爽的時候,禾稼登場,鄉里一班農夫好生得意,有兒女的便趕著將兒女嫁娶的事辦一辦,真是伯歌季舞,寫不出那一番太平景象。住居廿四橋的那個黃大,漸漸的也老上來了。又因為他的小主人雲麟,幾乎被官府裡捉去砍頭,他一總不放心,日日騎著驢子進城,向秦氏家裡探訪消息。後來好容易見雲麟遇救回家,秦氏便發了一個願心,准於今年八月團圓節,向各廟裡燒香,謝謝神明。黃大趕中秋這一天,在自己家裡用一條麻布口袋,裝了些頂白頂細好乾麵,特的將網狗子喚近身邊,叫他將這乾麵背去送給主母秦氏,好預備做團圓餅,應個節景兒。網狗子拿著眼睛,將那包乾面瞧得一瞧,跳起身子向黃大吆喝道:「擱在那裡罷,誰也沒有這閒工夫幹這些閒事。」

  黃大陪著笑臉,又央告他道:「好兒子,你只當替你老子出點力。你老子假使這兩條狗腿跑得動,也再不敢勞動你。」

  網狗子想了一想說:「也罷,我本意也想進城走一趟。我到有一句話交代你,大前天不是靜慧寺裡駐紮的大營那個齊老總,在我們家裡吃飯的,你須是認識他,他本約在今天來會我,萬一他果然來了,你就說我已先到裘大娘家等候著他,叫他一徑去會我要緊。」

  黃大道:「這個我自理會得,你送過這乾麵,還須得早早回來。」

  網狗子也不知可曾聽見他父親的說話不曾,肩上背了幹麵包兒,早一口氣跑了。這且不表。且說伍淑儀小姐,自從與玉鸞結婚以後,只是那玉鸞終日忙忙的,也不曾鎮日在家裡一日半日,不多幾天,又平空的摜下一天禍事,玉鸞又被官府裡當作革命黨捉去了。你想那淑儀小姐,不曾經過這種危難,早嚇得魂不附體。後來派人向省城裡打聽,已知道玉鸞已定成死罪,這性命也不過日暮就要了結。母女二人只哭得死去活來。三姑娘又怕淑儀尋了短見,日夜的防範著,淒涼吊影,寂寞銷魂,好好一份人家,也就鬧得煙消火滅。雖曾接連打過幾番電報,到湖北給伍晉芳,及至接到晉芳回信,也沒有甚麼方法可以救出他這愛婿。後來聽見家人稟報,說雲少爺已經遇救,回到揚州。三姑娘喜出望外,便趕忙同了淑儀到秦氏處探聽消息,略略聽見是紅珠搭救,便惘惘回家,前文已經表過。

  但是淑儀還沒有死心,第二天又打發人到雲府上,再請雲少爺到這裡一走。雲麟本意要來告訴三姑娘母女這番情節,便隨著家人匆匆進入內室,早見淑儀淡裝素服,含著滿眶眼淚,出來相見。雲麟當時便將紅珠怎生設法救他的緣故,從頭至尾,說了一遍。三姑娘母女早又呆了,原來雲麟不死,另有一番曲折,並不是制台有心開脫。這玉鸞罪名,依然沒有生機可望。三姑娘轉將紅珠這一番俠義,著實讚歎了一會。雲麟偷眼瞧見淑儀這一種可憐嬌態,也不禁替她扼腕。只是也想不出要拿甚麼話來安慰她,轉低頭默默不語。

  這時候淑儀忽然立起身子,向她母親含淚說道:「女兒适才聽見雲家哥哥說的這番話,料想那個紅珠姑娘,斷不是尋常女子。況且玉鸞所犯的罪,並不是為非作歹,總算為國家起見,保不定他也能有心相救。只不過玉鸞同她是陌路的人,她一個弱女伶仃,也犯不著再擔這血海的干係,又去救他。女兒此番已打定主意,暫時別了母親,要親自向省城裡一走。便由這管獄的倪官兒,去覓紅珠姑娘門路。若是托天徼幸,一般的也像雲家哥哥,安然回裡,自是女兒終身幸福。即使做不到這步田地,女兒也須入獄會一會他,博個生離死別,務請母親允許孩兒這話。」

  淑儀說到此處,不禁放聲慟哭起來。三姑娘也哭道:「姑娘你既是決定如此辦法,做母親的也是不能攔阻你。只是你這番前去,叫做娘的如何放心得下?罷罷,我們母女兩個死活總須同在一處,我便送你到省城,一路上也有個照應。」

  淑儀又道:「為孩兒夫婦的事,萬萬不能再累你老人家吃這辛苦,還是讓女兒獨自去的好。況且家裡都走得乾乾淨淨,也沒有個照應。」

  雲麟此時更忍不住,又感著淑儀這番救夫婿的義氣,不禁慨然說道:「這件事姨娘也不須操心,妹妹要到省裡去碰碰這機緣,到也是個好主意,妹妹只須貼身帶兩名僕婦,其餘一路上的照應,就包在甥兒身上。甥兒這路算是走得極熟,雇船雇轎,以及尋找棧房,有我在那裡一點也不會錯。妹妹約在幾時動身,我回去告訴了我的母親,便同妹妹一齊上路。」

  雲麟說到此,三姑娘尚未及答應,淑儀早不禁走近雲麟身旁,深深的向雲麟道了幾福,簡直要跪拜下去,含淚說道:「難得哥哥如此用心,妹子今生也不及報答,總算做妹妹的心裡感激到十分。」

  又回頭望著她母親說道:「母親就依哥哥這麼辦罷。事不宜遲,女兒一準便於明日動身。」

  三姑娘道:「這叫我有甚麼說呢,在我看,橫豎玉鸞此時尚安然在獄,你也不必如此著急。你哥哥昨天才到家,也須讓他們母子夫妻敘一敘別後的光景。況且早晚已是中秋,不如老穩等過了中秋,再請哥哥送你到南京,你的意思以為何如?」

  淑儀聽他母親說這番話,也覺得入情入理,便也答應了。

  誰知到了中秋節後,這一天淑儀正自打疊行裝,淚眼慵抬,愁眉緊鎖,不禁呆呆的向這窗子外面一株桂花發愣。耳邊猛然聽見雲麟聲音,從外邊笑得進來。淑儀吃了一驚,踅轉身子,便從房裡望外走,已見雲麟同他母親站在一處說話。雲麟見了淑儀便笑說道:「我特來報個喜信給妹妹,玉鸞大哥可以遇赦了。」

  淑儀猛聽了這一句,也不知是悲是喜,轉將一隻手扶著椅背子,顫巍巍的問道:「這話哥哥從何處打聽得來?哥哥莫要哄妹子呀!」

  雲麟道:「這個如何敢欺妹妹。我家裡每天本有一份《千錘報》按日從上海寄來。今日便在這報上得了一個消息,據雲朝廷因為民氣不靖,革命党幾乎遍滿了二十二個行省,便有人上了一個條陳,大旨說是這些革命黨,均含有政治思想,與尋常土匪不同,只宜順從民心,實行立憲,解散他們黨羽,不可過於壓制,恐防激而生變,因此不日將有上諭,凡有各省拿著革命黨,須得詳加矜慎,不許一味濫殺,以表示朝廷大公無私之至意。照這樣看來,想玉鸞大哥斷不至便遇意外。」

  說到此,又左右望瞭望,附著淑儀耳邊說道:「今天還打聽得一個謠言,說湖北省城有大隊革命黨,行將在那裡起事。連日武昌戒嚴得利害非常,不曉得姨父那裡近日可有家信寄來沒有?」

  淑儀歎道:「但願上蒼庇佑,果有這事便好。然而妹子總放心他不下,早晚間還須累著哥哥,送我到省裡去走一趟。」

  三姑娘道:「既是哥哥如此說,料也不錯,你不訪再等待幾日,究竟打聽外面消息是個甚麼著落。只是可恨那些革命黨,如何又鬧到武昌,你父親在那裡呢!我只替他耽心。」

  三人剛在裡面說話,忽然外面走進一個家人,稟報了一聲說:「舅老爺來了。」

  三姑娘猛一抬頭,果然秦洛鐘踉踉蹌蹌直望裡奔,臉上顏色十分難看,跑得氣急敗壞,剛自站定,一眼看見雲麟,說:「原來麟兒也在這裡呢。阿呀,你們可曉得武昌昨天已失陷了?」

  雲麟吃了一嚇,說:「舅舅這話打那裡聽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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