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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


  §第五十六回 江甯府書生脫禍 武昌城民党成功

  雲麟這個當兒,一步一步,挨命的望裡面走,走入堂屋,也辨不清楚那燈光珠彩,猛的一旁走近一個侍婢,扯著雲麟的手笑道:「姨太太請少爺在房裡見。」

  ……這一種聲音直吹入雲麟耳朵裡,雲麟模糊之中,再仔細向那個侍婢一瞧,失聲叫道:「哎嚇,你不是……」

  這句話未完,只見那侍婢早含笑將雲麟的手緊緊一捏,似乎叫他不用說出別的話來的意思。嘈雜之中,已將雲麟扯入房裡。雲麟此時便不像先前的畏懼了,跨入房門,果然見繡炕上面端然坐了一位十八九齡的佳人,寶髻珠花,翠裙紅袖,見了雲麟,也不知是悲是喜,兀的立起身子,向旁邊一位太太說了一聲:「倪太太,請自方便罷,我們姊妹倆想談一句體己話兒。」

  ……倪紫庭的夫人聽見這句話,連忙答應了幾個是,垂著手曲著腰的,早避入外面,越發湊了一個趣,將四姨太太跟前帶出來的幾個丫頭,一古攏兒邀入後一進裡吃點心。那四姨太太果然揮了一揮手,一群婢女都如飛的出去了,身邊只俏伶伶的立著一個先前扯雲麟進房的侍婢。我編書編到此處,雖極意的想用一種騰挪之筆,不肯輕輕將四姨太太姓名身世敘述出來,然而那善讀小說的諸君,灰線草蛇,料也有些明白。你道為甚麼緣故呢?南京駐防護督院印的意海樓,是在書中出現過的,雲麟的叛案,便落在他手裡。這個當兒,救雲麟命的又是意海樓的四姨太太,天下當真有個四姨太太,錯認別人做哥子的道理麼?

  雲麟只因為深信他那意中人兒,是因月信在身,不謹房事,以致血崩身死,所以再也想不到這一番奇奇怪怪的情事,不然論雲麟也是個極聰明的孩子,他遇著這件事,難道便不會猜測到這個人,轉讓諸君自命先見嗎。嗟乎,生我者父母,救我者美人。鐵索朱衣,分作溝中之瘠。片言隻語,追回獄底之魂。這等情深義重,諸君試望,救星自食思雲麟在這個當兒,自然是感激涕零,倒地百拜了。誰知雲麟又有雲麟的見解,有非尋常讀書諸君所能窺測者。待我將他們見面時的情形,慢慢敘來,諸君便可知道。且說雲麟那時候見房內已沒有別人,一眼釘著那個四姨太太,好半晌開不得口。轉是那四姨太太含著滿胞眼淚說了一聲:「雲少爺,你苦了。依我的主意,今日本不當再來見你。」

  ……雲麟更不等他再說下去,一欹身子向一張椅子上坐下,也含著滿臉淚容,哽咽說道:「哎呀,救我的原來又是你,我感激你的地方,自不消說得。只是你這人的心,再沒有比你生硬的。你好好的去嫁人罷了,我又不曾縛住你,你哄得我幾乎要死,你為甚叫你那些鄰居裝得活靈活現,你既是哄我是死了,你今日又為甚麼鮮龍活跳的還在世上呢?我知道你處處想推掉我,我究竟不知道那一件是討你的厭,一味的遠我,好像避了蛇蠍似的。」

  紅珠歎道:「在先的事,我有我的用心,也不用再提了。只是你這一次為甚麼又同富少爺他們鬧出這一種大亂子,我是耽著十分重擔子。在我們那個大人面前,保你不是革命黨。」

  ……說到此,又笑了一笑說:「我斗膽認你做了哥子,你不用生氣,怪我玷辱了你,須知不是如此做法,我們那個大人也不相信,你可記得我由南京初到揚州那一天,你到我家裡,你知道我們是洗了手了,你望著我說,只算你是我的親妹妹,聽見你們到了揚州,也該來走一趟。我那時候說阿呀,言重不敢當,我不配有你這哥哥。如今回想起來,這種光景便像在面前一般,卻不料這句話早應在今日。為今之計,你明日便快快的回揚州去罷,恐怕老太太同你的太太懸心。倪官兒這裡,我早已吩咐過他們,替你安置妥貼,你這一來,須是好好用心讀書,博個上進,我在省裡雖然不能同你長長親近,我聽著也是喜歡的。」

  雲麟又歎道:「你這一來侯門似海,料想今生再也不能同你聚首在一處,我如今沒有別的恨處,只恨世界上你也不死,我也不死,若是兩人中死得一個,何等乾淨,如今你又屢屢的搭救我,你越是如此待我,我越是望你速死。你若不死。我越是望我速死。我這顆心此時也說不出甚麼道理,我究竟有句話想問你,我們今生可還能常常在一處?好妹妹,你千萬不要回出我不能兩個字,若是果然不能,我便死在你的面前,或者還是叫你那個大人,將我命追了去,倒還使得。我只是總不願意你拋撇了我。」

  雲麟說到此處方才涕泗橫流,哽咽得一句話也不能出口。紅珠轉撫慰著他道:「你也不用如此煩惱,我如今既然又出來會你,你這一來,已知道我不曾死,你心裡總應該歡喜。後事茫茫,我們安見得就沒有聚首的日子。」

  雲麟忍著淚又望小珍子說道:「珍兒,你如今隨著你姑娘在衙門裡,要算是享福的了。我重重拜託你,若是你姑娘有時忘記我,你可以替我時時提著她,不要富貴薰心,忘卻我這苦命書生。我隔著江魂夢兒總飛繞得到你們身上。」

  說著,又望紅珠道:「咳,也是我前生緣法,結識了你這一位多情多義的人。只是我那富玉鸞富大哥,他同我也算是患難之交,你可能再想個方法救他一救?」

  紅珠搖手道:「你說話須悄沒聲兒,他是個朝廷欽犯,又比不得你。我區區一個女流,叫我怎生設法?」

  說著,向小珍子撅了撅嘴,叫他站在房門外面,防著有人竊聽。小珍子會意,便躡手躡腳走出房外。雲麟見房裡沒有別人,又不禁攏近紅珠身旁,想同他敘敘舊好。

  紅珠含羞無語,正是推拒不得,誰知外面帶來的那幾個爺們,見天色已是不早,便傳進話來,催姨太太回去。一霎時許多僕婢都紛紛趕進房來伺候。紅珠忙站起身子,假向雲麟說了兩句話說:「哥哥此番回去,務必在母親面前替我請請安。」

  又命人將倪太太請進來,又叮囑了許多話,叫他們老爺照應一切,我總不忘記你們老爺的情分。倪太太笑道:「四姨太太說那裡的話,我們狗一般的人,承姨太太賞臉給我們,舅老爺的事,還待姨太太吩咐,我們老爺早已預備妥貼了。但是姨太太今天既然難得到此,務請姨太太在此賞個臉,在這裡吃了晚膳回去,舅老爺仍請到外面去坐,我們老爺在書房裡已安排餞行的筵席了。」

  雲麟此時好生割捨不下,當著人面前,滿肚皮的委屈,又說不出口,怏怏的向紅珠飛了一個眼色,那淚珠兒簌簌不已。紅珠也是淚落如雨。僕婢們知道他們是兄妹情分,也再沒有人猜到他們是別有用情的去處。雲麟走後,紅珠決意不再耽擱,辭別了倪太太,前呼後擁,也就回衙去了。雲麟次日準備動身,倪紫庭果然十分殷勤。雲麟想著富玉鸞,同倪紫庭商議,思量要去同他話別。倪紫庭決意不肯,說:「府大人吩咐過的,關防嚴密,斷不容人去探望。老兄有甚麼吩咐,小弟改一天定然將尊意代達罷。」

  雲麟畢竟是個懦弱書生,自己得了生命,已出萬幸,也就不敢再干涉此事,當天便赴揚州去了。這一番死裡逃生回來,秦氏婆媳的歡喜自不必說,還有那親戚慰藉,紛紛走來探視。雲麟將紅珠搭救的話,略略的告訴了人,沒有一個不誇說紅珠的高義,幾乎不把那些當妓女的,都說成是紅珠一流人物,竟有不肯禁止子弟們去逛窯子打茶圍的。可憐三姑娘同淑儀聽見雲麟回來,疑惑雲麟同玉鸞是一樣的罪名。雲麟既可以開脫回家,諒必玉鸞是也有這希望。

  後來聽見雲麟說出原委,知道玉鸞依然不能指望活命,母女二人不禁又淒慘回家。……但是一件,當那富玉鸞在嚴村集合許多羽黨,聲勢何等浩大,不料事機不密,輕輕的便被一個林雨生弄得他們大事不成,黨魁遇禍,難道他們便是甘心,遂這般銷聲匿跡不成?但是捉拿富玉鸞及雲麟的時候,小子只有一枝筆,忙著送他們到了南京省城,遂沒有工夫再寫到孟海華一般人物。誰知孟海華他們一聞得富玉鸞被捉,其時闔城騷動,捉拿羽黨的聲浪,如潮而起。宋興同馬彪兀的結束結束,先奔向仙女廟躲避。

  孟海華率領饒氏三雄,及童老麼、常老二、軍師康華,直奔瓜洲,渡了江,尋向他們鎮江一個秘密的所在,本是商議著大家劫獄。不料次日運司裡已將富、雲二人押解入省,那時候省城兵力雄厚,單靠著孟海華手下幾百人,也斷不能成事,只得一面仍派饒大雄赴武昌勾結軍隊,一面命軍師康華裝做賣卜的,向南京城裡打探消息,隨時報告。還有柳春同明似珠呢,他們知道名字已被林雨生填入亂黨裡面,雖然逃出了城,四顧茫茫,究不知躲向那裡才好。二人商議說只有上海租界,是個安置黨人的地方,任是中國官吏知道我們所在,也不敢來越捕。計議已定,遂悄悄的走了。暗中寄了一封信給似珠的母親。

  那朱金蘋知道女兒的消息,也就將一顆心放下。只是苦了他們辦的兩個學校,校長一齊溜跑了,學生也就一哄而散。一個熱鬧烘烘的都天廟,依然古瓦斜陽,仍讓那王道士去侍奉香火。何其甫、嚴大成一干人聽見這消息,大家議論著說:「可又來,幾曾見辦學校的會規行矩步,效法聖賢,不過都是些亂黨,藉辦學為名,陰謀不軌。這一來也叫朝廷知道,這學校萬不能創立。還是我們這些教讀先生,辛辛苦苦,能彀替國家造就些人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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