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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九


  §第五十三回 革命家漢皋小駐 負心漢媒孽為奸

  漢口臨江有一座迎江賓館,是個極宏麗極高大的旅寓。這一天卻逢端陽佳節,忽然來了一個洋裝少年。只提了一個皮包,匆匆走入寓裡。身邊掏出一疊鈔票,擱在櫃上,要覓一個僻靜些房間暫住幾日,銀錢多寡,卻不計較。那個櫃裡的先生年紀約莫有五十多歲,瘦臉鼠須,一望便曉得他是個老奸巨猾。況且在這熱鬧碼頭多年,他這事業,又是個迎新送舊,暮楚朝秦的事業。閱歷既多,磨煉愈老,有甚麼不省得,疾忙含笑起身,在帳桌上扯過一個紙簿子,將一枝毛筆,夾在耳朵上面,向那少年平聲靜氣的問道:「少爺尊姓?」

  那少年道:「咱姓巫。」

  那先生便向耳朵上取下筆來,在簿上寫了。又問道:「便請教官印。」

  那少年道:「咱是行三,名字便叫巫三。」

  那先生笑起來說道:「少爺會鬧頑笑得緊,這並不是敝館有意留難,實因為近來人心澆薄,良莠不齊,這紙簿子是叫做循環簿子,打從關道那裡發下來的,敝館照例要填明白了,繳到警察局,像少爺這名字,怕上頭要駁下來。少爺分明是位正經客人,豈不是反叫人疑惑少爺不明不白,打從甚麼邪路上來的了。」

  那少年冷笑了一聲說:「好好大清國沒有別的甚麼整頓,轉是這些上面是最講究的。你且放下筆讓我來寫。」

  那少年說著,便奪過筆來,在簿上寫了幾句,是巫振飛,年三十歲,直隸正定人,留學日本法科。寫完了,遞給那先生,那先生接過去送至眼邊,看了幾遍,又望了巫振飛幾眼,才招呼了一個茶房過來,說快點將樓上第七十四號房間打開,同著這位少爺進去。那個茶房答應了一聲,便趕先上樓去了,巫振飛也就上了樓,見房間已經收拾齊整,自己將皮包擱下,便靠在一張皮椅上。那茶房笑嘻嘻的問道:「少爺還是上酒館裡去吃飯,還是叫我們廚房裡預備?若是在這裡吃飯,小的還有上好的雄黃燒酒拿上來孝敬少爺,少爺只須瞞著別的人,多賞小的幾塊錢就是。」

  巫振飛笑了笑說:「咱不吃飯,咱停刻便須過江去訪一個人。咱來問你,你們可曉得省城裡有位伍大老爺?現在當甚麼差使?公館可還在三道街不是?」

  那茶房凝了會神,笑得彎腰跌腳道:「巧了巧了,少爺你這是問到我,若是問到別人,包管一百個人也不知道。我告訴少爺,可該多得少爺幾塊賞錢。不然,少爺白過一趟江,車錢轎錢船錢,也不知要花費多少。少爺問的,可是伍晉芳伍大老爺?他老人家如今不在省裡了,大前天奉到劄子,便當這漢口巡警一局差使,這局子去我們這棧房不多遠。伍大老爺跟前有一位姓林的師爺,他同小的極要好。伍大老爺到差那一天,小的便同這位林大哥聽了一夜戲,還痛痛的醉了一場。我們同夥裡面,他們都沒有這身分兒,也不會知道這伍大老爺事蹟,少爺今天是問得真巧。」

  巫振飛笑道:「這到難為你。」

  說著便從皮包裡掏出一塊錢賞給他,那茶房忙收起來,請了一個安,笑嘻嘻下樓去了。此處巫振飛結束結束,依然拿了那個皮包,下了樓,又走到櫃檯旁邊,便向那位先生問了問,此地離警察一局有許多遠?那位先生笑道:「遠卻沒有多遠,出了敝館的門,一直向東,約莫二裡多路。只是街道擁擠,少爺最好坐一乘轎子去。」

  巫振飛冷笑道:「咱的生性不慣坐轎子,你不知道這轎子便是我們中國衰弱的禍根。無論芝麻大的官,他一般都要用兩個人抬著走。就像一入了官場,便都沒有了腿。無怪那上司參革起屬員來,大半說是罷軟不堪,一個沒有腿腳的人,你叫他怎生不疲軟呢。這點點路,難道咱不會走。」

  說著大踏步如飛的去了。當時櫃檯旁邊還站了幾位客人,內中有個老者由孝廉方正,就職縣丞,剛從昨日到省,也住在這棧房裡。此時卻聽見巫振飛說了這一大套刻薄話。當面不好發作,見巫振飛出了門,不禁長歎了一聲道:「咳,朝廷養士數十年,不料得反造就出這一班反叛來。」

  櫃檯裡那位先生驚道:「原來孟大老爺認得這少年,果然是個匪人,他在先進來,我就有些疑惑他,我也並不是有甚麼先見之明,我常聽見人說,今日世界上的匪人,都是沒有辮子的。你看他不是沒有辮子。」

  那孟大老爺也笑了笑。

  且說巫振飛匆匆的一直走至巡警一局,取出一張小名片遞在一個巡勇手裡。巡勇見那名片上彎彎曲曲寫著英文也不明白,見他那個勢派,又不敢不去替他通報,便持著名片,一直走入裡面來。卻值伍晉芳正打從省裡賀節回局,氣吽吽的將一項緯帽子摜在桌上,向面前立的一個人發話道:「你也不用同太太來逼我,端陽也是個小節,有多少銀子不彀開銷,這漢口地方,又沒迸出金豆子,我在這裡當差使,是替皇上家出力,不是替你們當牛馬,就是逼死我,太太也不見得有甚麼好處。哼哼我到不信一個做太太的人,我老爺說的話不相信,轉相信你這師爺,這也奇怪極了。」

  那個人冷笑道:「呵呀,老爺到不要這樣說,太太不是當著老爺,指使我來的,老爺有威風,儘管向太太去使,不犯著說出這些不酸不鹹的話。譬如……」

  一句話未完,那個巡勇,早持著名片走入來,走近晉芳身邊,說外面有人請見。晉芳將片子拿入手中瞧了瞧,皺著眉頭問道:「這人是誰?」

  巡勇道:「小的也不知道,老爺請看名片就明白了。」

  晉芳道:「呸,我幾曾識得這洋文,你估量看他是甚麼路數?」

  巡勇道:「是個西裝的人,年紀不到二十歲,不是本地口音。」

  晉芳道:「好好,就請進花廳坐,我即刻出來。」

  說著又將緯帽子戴在頭上,回頭望先前那個人說道:「你且在此吃了飯再說。」

  於是大踏步出了後進,身邊有兩個親隨,緊緊跟著。晉芳才跨進花廳,果然見那洋裝的人已坐在炕沿上,見了晉芳,兀是站起來,脫了帽子鞠躬。晉芳也就深深一揖。抬起頭正要詢問姓名,不覺失驚道:「你不是……」

  那少年忙答道:「正是。學生叫巫振飛,新近打從日本回來,特的過來看望。」

  晉芳見他這光景,像是有甚麼畏忌人的意思,也疾便改口道:「好極好極。我們許久不見了,此處不可久談,不如請到我那簽押房裡暢敘暢敘。」

  一面說,一面便命親隨等人,各自分散。自己引著巫振飛又走入後面來,剛打從那個後進階下經過,先前同晉芳說話的那個人一眼看見巫振飛,早笑著迎出來說:「這不是富大少爺?」

  巫振飛見是林雨生,也不覺大喜說:「林先生一向好……」

  晉芳忙攔著林雨生道:「這位姓巫,並不是甚麼富大少爺。你休得囉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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