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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八


  龔氏笑道:「可以可以。」

  又望著柳氏道:「你去告訴女婿叫他就不用出門,讓這奴才放心,到可以姊姊弟弟聚在一處兒。我拚著出幾個錢,替你們解和。或是約朋友來打打牌也好。」

  柳氏微笑走進來,望著雲麟道:「你可聽見麼?」

  雲麟一想說:「不好,我昨夜還約紅珠,說今日一晚便去的,這個不出門的題目,如何使得。」

  忙說道:「可是不巧,我今晚還約著一個朋友談心呢。」

  柳春在外面聽見,又鬧起來說:「如何?這分明看出他的心了。」

  龔氏忙跑進房說:「我的姑少爺,你當真的還有甚麼心眼兒不成?他這畜生既這般說,你就看我分上依著他,看他還有甚麼話講。」

  雲麟到此真是沒法,只得點了點頭,柳春方才不鬧。他也不同雲麟打話,只是行監坐守,一步也不肯離他,自己也不到他那個平權學校裡去上課。如是整整監守到第七天上,雲麟細細將紅珠同他那一夜的情形,顛倒價在心裡打算,想到得意地方,恨不得插翅飛到她那裡去,這話又不好說出口,真是啞子吃黃連一般。

  這一早正自沒精打采,倚在枕上看柳氏梳頭。忽然跑進一個僕婦,說:「姑少爺,門外有一個標緻姑娘,問姑少爺可在家裡?我們因為大相公分付的,凡有人來問,都說姑少爺不在家,我們才拿著這話回她,她一定不依,要鬧進來。」

  雲麟一聽,忙坐起身子,暗想道:「可是的,我允她第二天便去,如今已是七天了,怪不得她到這裡來尋我。」

  又問道:「你們看那個姑娘,可是婢子模樣,穿一身玄色褂褲的?」

  那僕婦說道:「不是不是,是個標標緻致的姑娘,不是丫頭。」

  雲麟越發著急說:「原來是她親自來了。」

  柳氏笑道:「這尋你的是誰?你這般著急。」

  雲麟歎道:「我知道你最是賢惠的,我也不必瞞你,這女子她雖然是個妓女,卻與尋常妓女不同,她是救過我的患難的,他名字叫紅珠。益發告訴你罷,我那一天夜裡,便在她那裡歇了一夜,反累得你的兄弟疑惑我,是在明似珠那裡。當著你的母親,我又不好將此事明說出來,如今她已是來了,不知可能容她進來坐一坐?」

  柳氏笑道:「照你說這算是個俠妓了,前有開國,後有香君,再加上你這紅珠這不成了的鼎足而三嗎,快請進來,快請進來,我們到好見一見。」

  雲麟聽他新婦說出這幾句話,心裡高興到十分,忙拔起太步,連躥帶跳。剛走入前一進,早見一位女郎背面立在階下,同那老家人問答。雲麟在後面拍掌大笑道:「這幾天累你盼望得久了,我自從別了你,原說第二天一晚便來訪你,只是有別的事耽擱住了,你卻不用怪我……」

  那女郎疾便撇轉身子,同雲麟打了個照面。雲麟再一細看,原來不是紅珠,卻是似珠。似珠耳邊忽然聽見雲麟對她說了這一番密切的話,不覺笑靨微渦,神光遙閃,一徑走上來,握住雲麟說:「我何嘗怪你,我猜准你定然在家。你們那一位老家人還同我支支吾吾,不知是何用意?我們闊別得久了,請問你究竟老躲在家裡幹甚麼?」

  雲麟此時雖然大失所望,卻喜适才的話,到也不曾露出別的馬腳,轉低下頭去含笑。似珠笑道:「我們一路出去談談,你須不准再違拗我。」

  又抿嘴一笑道:「同你講句老實話罷,乖乖的補我這一禮拜的相思。」

  明似珠剛在說得高興,一眼早瞥見屏門背後有個頭一伸,正是柳春,因為柳春剛要起身,早有僕婦告訴他說有一位姑娘在廳上同姑少爺講話,柳春猜定不是別人,定然是明似珠又到了。悄悄走至屏門背後一張,果不其然,不是明似珠是誰。似珠眼快,早笑起來說:「原來他也在家裡呢!」

  可憐柳春費了多少心計,才將雲麟攔住,不許他出入。到了此時,怎敢迸半個不字,早妥妥貼貼的讓雲麟隨著明似珠走了,自己只恨得咬牙切齒,依舊到他那個學校裡上課不提。雲麟雖然隨著明似珠出了門,十分納罕,總疑惑柳春那般蠻橫,為何對著明似珠便像法王座下一個獅子一般,俯首帖耳,再沒有生氣,無意之間,便拿話去暗暗探試似珠。似珠只是含笑,半晌又哼了一聲道:「他這腦袋兒,也懸在我手裡。我叫他死,他也不會活,你只管放心。你不要因為他是我的丈夫,你見了他,便不敢同我親熱。如今世界是不然了,妻子能有管束丈夫的本領,丈夫沒有箝制妻子的能為。」

  雲麟笑道:「只是他不敢管束你,他轉管束起我來,我也沒法。……」

  說著便將這幾天的情事告訴了明似珠。明似珠眉頭一皺,說:「當真的,他敢……」

  雲麟這一天,便同明似珠鬼混了大半天。又在她家裡吃了午飯,其實他的心眼兒只盤旋在紅珠身上,幾番拿話要別了似珠,似珠只是不允。好容易一直挨磨到黃昏時分,明似珠同他約定了明日再會,然後才將雲麟放走。

  雲麟出了門,正快活不盡。雖然天色黑暗,那一輪皓月,早湊趣的從樹林捧出來。他更不回去,早邁步飛跑,眨眨眼出了北城,沿路草花,都有些望著他含笑的意思。怪他狠心,在這七天裡都不曾到此一次。他自己一路走,一路盤算,說見了紅珠,再深深的賠罪,求她寬恕我這一趟罷。一霎時已到了紅珠家門首,籬笆門早已掩閉,再望裡一張,見屋裡點了有一張油燈,便在籬笆上輕輕拍了幾下,隱約聽見裡面有個老婦聲音,顫巍巍的問著敲門的是誰。雲麟急道:「是我是我。」

  好半晌才見這老婦扶著一枝拐杖慢慢的走來開門。雲麟卻從不曾看見過這老婦,不知是紅珠家的何人。見她一開了門,疾便抽身直往裡走。那老婦一隻手扶著門,一隻手用拐杖指道:「少爺是誰?怎麼也不開口,直望人家屋裡跑?」

  說著又輕輕的將門掩好,轉過身子向裡走。雲麟先前跳入屋裡的時辰,猛然吃了一嚇,固然看不見紅珠家母女的影子,便連陳設的器具,都搬得乾乾淨淨,剩了一座空屋。此時已跳出來,站在臺階上,呆了半晌,見那老婦重走進來,疾忙問道:「請問你老婆婆這人家搬向那裡去了?」

  那老婦此時才細細將雲麟望得一望說:「少爺是姓雲不是?」

  雲麟急道:「我便姓雲,紅珠姑娘呢?」

  那老婦歎了一口氣說:「阿呀,我的雲少爺呀,你可惜來得遲了。你若是早來三日,還可以見這小姑娘一面,你如今遲來了三日,便看不見這小姑娘了。」

  雲麟此時魂已飛出竅外,不覺失聲問道:「難道她嫁了?」

  那老婦又望了雲麟一望,更用指頭掐著數道:「可憐這小姑娘死得有五個日頭了。」

  雲麟耳邊猛撲進這一個死字,渾身都抖戰起來,一倒便倒在一張破椅上,自言自語說道:「沒有的事,沒沒沒有的事。」

  以下再也說不出話來,只管睜著眼望那老婦。那老婦又放下一副臉說:「不是我責備你少爺,你少爺年紀輕,不知道輕重,一個姑娘們月經在身上,怎麼好不尷不尬胡亂做起那些事來。第二天可憐那個小姑娘,便下不得床,那下面好似決了口子一般鮮紅的血,濕了幾條綢褲子,慌慌的請了先生來診脈,說是血崩,是再沒有藥救的。可憐挨到第二天夜裡,一個活鮮鮮的小姑娘就死了。」

  雲麟此時聽一句,便有一把刀子刺一刺心,一直聽到末了幾句,那顆心也就刺碎了,只聽見含糊說了阿呀一聲,早翻身跌在地下。那老婦卻也不慌不忙笑道:「幸虧好,我的姜湯都預備齊全。」

  隔著籬笆喊了一聲順子娘快來,當時便打外面跑進一個少婦來,嘻嘻的笑道:「當真昏暈過去了?走到雲麟身邊便輕輕將雲麟抱起,摟在懷裡。那老婦正要用姜湯來灌,早見雲麟醒轉,一眼看見自己睡在一個少婦懷裡,不覺握緊了那少婦的手,嚎啕的痛哭起來。那少婦先前還是害怕,此時見雲麟轉握著她的手痛哭,不禁異常羞愧,一把將雲麟放在地上,更奪了手站在旁邊。雲麟扯著少婦手的意思,原以為像你這樣年紀輕輕的,定然是人家最愛的妻子了,你們雖然生在村莊人家,到還是一夫一婦,恩情美滿,像我那個紅珠,縱然生得柔情俠骨,不幸把來埋沒在風塵裡面,那不睜眼的蒼天,一般還容不得她,今年不過剛剛十六歲,便這般白骨黃沙,頓時消滅,問起她這亡故的原因,卻又是我這無情薄義的郎君,生生的斷送了她這條性命。

  想到此已經咽喉堵塞,碎盡柔腸。又見那少婦不體貼他這意思,轉奪手跑過一邊,又想可見得世間女子雖多,既然不為我有,無論你如何愛她,她總是同你生刺刺的。若是此番有我紅珠在旁,她見我哭得這般,她不知如何愛惜我呢。阿呀我的紅珠呀,誰知前日一別後,竟同你幽明異路,你在黃泉裡也不用怨我,看我這般瘦怯怯的,料想也不能久居人世,我們相見想是也不遠了。雲麟越想越哭,越哭越恨,君山之涕,唐衢之哀,到此真個沒有住時。還是那老婦發起話來說:「這少爺好奇怪,我們一個好好人家,又不曾死了人,少爺為何在此嚎啕大哭?少爺不圖忌諱,我們還要圖個忌諱。」

  這一句話,才把雲麟提醒,方才忍了眼淚,重坐在椅上哽咽說道:「我此番原是冒昧,但不知紅珠姑娘既死,他的娘為何也搬走了?姑娘的墳墓安葬在那裡?府上同姑娘這邊有甚麼瓜葛?還請明白指示。」

  欲知後事,且閱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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