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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七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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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應該輪到吳洞仙先生講授地理,他跳上臺去,先把那面牢什子的羅盤,放在臺上,定好了方向。又用一根紅繩子,一頭扣著一個錢銅,左右價在那裡細著眼睛吊線,一會兒抬頭望望,一會兒低頭嘰咕,說道:「呀,這講堂怎麼是個正子午相,不出一年,應該祝融稅駕,土木成灰呢。」 說時又將那牢什子羅盤,移得一移,更望了一會,又說起來說:「幸虧這午線尚偏得一二分,一時尚不礙大事。」 可憐那些小學生也不知道他在臺上鬧甚麼把戲。只大家仰著頭觀望,延挨了好半會功夫,吳洞仙才開口講說,第一句便是某山來龍,某山去脈,某山地上卻很有些筋骨,若是要開墳穴,還須遠避三煞,近接喜神。此時柳春躲在窗子外面,暗想不好了,這是講的那一洲的地理,怎麼聽去一句也不懂?趕忙向那個司鐘點的齋夫,擠擠眼,叫快快打鐘,請這位先生下來罷。鐘聲一敲,吳洞仙向學生拱拱手說:「很是對不起諸位,我正要將一處好山穴指點你們,讓你們多蔭出些能畢業得獎的好子孫來,不料鐘響得這般快,我們明日再會罷。」 匆匆下臺而去。不多時又有一位圖畫教習上臺,短衣窄袖,左手抓了一把筆,右手提著一個木桶,桶裡放著幾碗顏料。一眼看見高高的懸著一塊漆板,他凝了一會神,自言自語說:「怎麼畫在這漆黑的東西上面,這是成了一個甚麼圖畫呢?不管他這旁邊卻好好都是粉壁,等我來在這粉壁上畫給學生看罷。」 他便放下木桶,端了一碗顏料,用筆蘸飽,呼呼的在粉壁上畫起來,果然畫得飛快。眨眨眼畫了許多騎馬的人物,手裡拿著刀槍,指給學生看道:「這是八錘大鬧朱仙鎮,那是薛仁貴三箭定天山,這是羅通盤腸大戰,那是武松醉打蔣門神。」 說了一會還不聽見鐘點響,他覺得時候還早,又在壁根旁邊添畫了一個大鳥龜,龜身上馱著一塊石碑,便在石碑裡寫了八個大字是「在此小便,男盜女娼。」 這些小學生越看越高興,大家也就都拿著筆劃起來,你也畫一個烏龜,我也畫一個烏龜。正在轟轟烈烈,柳春又走得來,看見這種形狀,直叫得一聲苦,才知道誤將那個畫土地廟壁牆的畫匠,延請得來做了教習,次日賭氣將這吳洞仙及畫匠辭得乾乾淨淨。又將堂上粉壁重新換來,以後只剩得自己同汪聖民兩人在此挨命。 看官看官,誰知道天下事有奇必有偶。有個柳公子在這裡開辦男學校,就有個明小姐在那裡創立女學堂。驟然提起,覺得這明小姐是突如其來,然而探本窮源,這明小姐也還是諸君應該知道的。諸君可記得朱玉蘋朱二小姐,本是姊妹二人。那書中第十五回臧太史初次提及朱竹筠有兩位女公子,他曾說道:「大女公子,遠適會稽,據聞境況也不甚好這兩句話的。不過那時候在下只有一枝筆,寫不出兩處事,一心要想發揮季石壺那一篇燒豬頭的妙文,所以便把這事擱下。如今又因為他們母女頗興在下這書有一點小小關係,不得不倒敘過來。原來朱玉蘋的姐姐名喚朱金蘋,他父親朱竹筠,因為有一次押運淮鹽到浙江地方,便結識了他的夫翁明喜。明喜原是漢軍鑲黃旗人,在浙江候補,二位老者談得合式,便結了一個兒女姻親。金蘋才十五歲時候,便將她嫁了過去。 誰知這明喜官運不佳,候補了一世,也不曾接過一個紅點子的劄子,困頓異鄉,情形著實可憫。金蘋的丈夫明貴,卻曾中過一名舉人,在吏部裡當了一個小小差使,頻年也還有些進項,一家子可以將就度日。無如時運不濟,明貴父子不上幾年相繼而亡,那時候金蘋懷著遺腹,生下來卻是一位小姐。京裡同鄉很憫惻他們母女,大家攢集好些款子,替他們存放在一個典鋪裡生息,母女二人到還比明貴在世時過得寬裕些,一直將那小姐帶領到十四歲。京都得風氣之先,早已立了好些女學校,那位小姐本來出落得不凡,金蘋替她起了名字,叫做似珠,便送他在女學校裡上學。明似珠小姐天性聰敏,各門科學,她都領悟得來。真是巾幗雄才,不櫛進士。她母親朱夫人看著也很歡喜,便由此鍾愛非常。 又因為自己原是生長揚州,離家已是二十多載,雖同她母親及玉蘋妹子,也時常通信,總覺得家山遠隔,日夜思量,意思要想挈領似珠小姐回揚。似珠久聞得揚州是個繁華所在,欣然應命。母女二人便從這年春間買舟南下,一直抵到揚州碼頭,進城訪著她母親居址,母親見她們母女到來,自然歡喜不盡。她母親現已收了一個螟蛉孫子。二十多歲,在街市上懸牌行道,醫名叫做朱成謙,生得獐頭鼠目。一見了似珠小姐,他不由一魂從頭頂上冒出去,一魂從屁眼裡溜出來。還有一魂呢,那一魂便撐持著他一條軀殼,不然早就栽倒了。他當時那些醜狀,在下也記不清楚。便記得清楚,也不屑拿著一枝筆去描寫他。 只有一事告訴諸君,就該知道他這為人了。他目不轉睛的釘著似珠小姐的面孔,自不消說。他有本事一直等到似珠小姐走後,他將似珠小姐坐的那張椅上,他輕輕俯下身子,將個鼻準頭對著那椅褥子嗅個不住。據他說這椅褥上面真個有一種甜香,似從那說不出來的妙處蕩漾而出。他的醫道,在下雖然不曾領教過,然而那醫書上有一句望聞問切,他此時卻實做了一個聞字。朱夫人訪過了他的母親,次日便走去會他妹子,誰知朱二小姐見他打從異鄉回來,光景並不甚好,心中老大的不高興。又看見那似珠小姐飛揚浮躁神情,並不甚麼把我姨娘放在眼裡。當時款待他們母女,便覺得異常冷淡。 朱夫人到不覺得,早惱了一個明似珠,回到家裡,痛痛將他姨娘罵了一頓,說中國婦女,沒有一個不勢利的,總由於沒有普及教育,我原不值同他爭這閒氣,但是想起來不由人不氣惱。自此以後,我是斷斷不再上她的門,便是母親也不許去。朱夫人笑道:「兒呀,你總是這般倔強,但是揚州這地方,比不得直隸,你還該各事通融些。你姨娘雖是冷淡,我看那個淑儀小姐,到還同你合得來,我看見你們站在園子裡,到談了好一會。」 似珠見她母親提起淑儀,方才高興起來。說:「真是的,我看她做人到很好,只是我不到姨娘那裡去呢,我這心裡又想她,她又比不得我,要出來就出來,難道我要看見她,就要逼著我到姨娘那裡去麼?這可使不得,擱著再說罷。」 這都是去年春間的話,果然後來似珠因為要去訪淑儀,也到朱二小姐那裡去了三五次。朱二小姐總是不瞅不睬,似珠也不理會她。有時似珠便勸淑儀去上女學堂,淑儀只是微笑。後來六月裡舊城兵馬司巷鬧發紅水,淑儀全眷又一起到了湖北,似珠便在家裡將屋址辟寬了,做了一個女學校舍。諸君要曉得揚州當時雖然不知道甚麼叫做女學,然而人家有女兒的。從小兒也肯送在書房裡讀書,不上幾天,似珠小姐到也收了二十幾個女學生,朱夫人便幫著似珠教他們讀讀書。似珠便專任英文、算學、體操等事,又逼著母親拿出些積蓄,替各女學生做了全身操衣褲,比較起來,覺得他這女學,總得還比柳春齊整得許多。 單表他這女學生中有一個名字叫做田福英,年紀已有十四歲,比似珠小姐只少得兩歲,在眾學生之中要算他最長。論她的學問,在眾學生之中,也要算她最笨。養得肥頭肥腦,終年的她這口鼻交界的地方,不曾有個乾爽的時候,都被鼻涕填滿了,差不多人中要爛成一道深溝。眾學生都厭惡她。你道她是誰?原來就是田煥養的第二個女兒,小名叫做氣桶子的。這氣桶子原不想上學,只是那個朱成謙愛似珠不過,似珠又不常到朱老太這裡來,自己同似珠論起親來,雖然是表姊妹,然而他撫心自問,覺得似珠小姐珠玉在前,未免自慚形穢,他便千方百計在外面替他張羅學生。他同田福恩本來認識,知道他有個妹子,便逼著他妹子去到似珠小姐那裡上學。田福恩是無可不可,就同田煥商議。田煥初時不肯,後來聽見說不收學費,才答應了。朱成謙滿心歡喜,便借著這點小小功勞,博取似珠小姐的憐愛。 似珠小姐年紀又輕,又一是個天真爛漫的女孩兒。覺得只表兄還知情識趣,各事便都委他去辦。朱成謙這一得意,真是得意到一百分,放著醫道也不去研究,終日的便在明似珠那裡當了一個走狗。每逢似珠小姐從講堂上下了課,他便忙著去擰手巾,倒熱茶,等似珠坐了下來,又有一搭沒有一搭的逗她講話,把些街談市語,好笑的故典,講得引似珠笑。似珠此時更歡喜他,大有一刻離不得他的光景。朱成謙漸漸便動手動腳起來。有時候捏她的肩膀,有時候搔她的手心。似珠小姐不解他的意思,笑得合合的。說:「哥哥,你這是做甚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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