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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九


  §第五十一回 學校春深鶯鶯燕燕 佛堂夜永雨雨風風

  阿呀呀,《廣陵潮》成書於今已是五十回了,風馳電掣把那舊社會的形狀,在下這支筆拉拉雜雜寫來,雖算不得極巧窮工,也覺得過於鋪張揚厲,引得讀書的諸君笑一回,罵一回。但是在下的意思,也不是過於刻薄,一點不留餘地,為我諸伯叔兄弟燃犀照怪的,描寫那見不得人的形狀。不過借著這通場人物,叫諸君仿佛將這書當一面鏡子。沒有要緊事的時辰,走過去照一照,或者改悔得一二,大家齊心竭力,另造成一個簇新世界,這才不負在下著書的微旨。在下方拈筆構思,躊躇滿志,果然天從人願,當這文明進步的時代,竟出了一班青年男女做出轟轟烈烈的排場,人說這一轉換過來,那燦爛國旗,定有飛舞全球之日。在下思量,誰不是這般說呢。

  然而有一句交代,此書仍是《廣陵潮》,並不是另有一班青年男女,不過依然前書所有的人物,如今第一個人便當從雲麟的妻舅柳春說起。且說柳春自從在何其甫先生那裡上學,有一次午飯後去遲了,便被先生責罰。他那時年紀雖小,理想頗高,覺得做學生的自有學生的身分,為著點極小的事,掌責不足,又行罰跪,竟不為我輩留一顏面,幾時能推翻這先生專制,方出我心頭惡氣。所以不多幾時,他撒嬌撒癡,鬧著不肯從何先生上學。柳克堂雖是古板,他母親龔氏卻最縱容慣的,便放著柳春在家遊蕩,後來柳克堂看不過。有一天便拿著他做父親的威風,逼問著他道:「讀書明理,是你終身第一件要緊的事。你不去從何先生,你心裡究竟想從那一個先生呢?」

  柳春其時卻沒有喊他父親表字的程度,也便嘻嘻的笑答道:「先生先生,剝花生,頑龍燈,掉下毛廁坑,拿著糞橛子當海參,你叫我從何先生,我扯去你的鬍子一百根。」

  說著帶笑帶跳早跑入後進去了。柳克堂氣得發昏。也便趕得進來,龔氏一眼看見,便說道:「春兒又怎生得罪你的爹爹了?見這老頭子臉又氣得像個死人一般,我來替你們爹兒兩個評評理,看誰是誰不是?」

  柳克堂便將适才問柳春的話一一說了。柳春此時一頭早滾在他母親懷裡,龔氏拍著他屁股笑道:「肉呀,這話講得頑頑不妨,等我來問我的肉,我的肉願意怎樣便怎樣。」

  柳春抬起頭來笑道:「這話難說呢,恐怕世界上沒有我的先生。若是上學,我要我的先生站著,我偏坐著。我不合式先生,我可以罵先生,先生不合式我,卻不許罵我。我們學生成了群,可以叫先生滾蛋。他們先生成了群,雖然叫我滾蛋,我們偏不滾蛋。至於那個姓何的老畜生呢,卻把來咬我這個。」

  一面說,一面蹺起一隻腿,伸手到自己褲襠裡,拈著他那個小茶壺嘴兒給他母親看。龔氏笑道:「這個容易,等一等叫你老子花上幾十串錢,喊一個先生在家裡替肉開心。」

  柳克堂聽柳春說話,先還惡很很的想罵他幾句,此時忽然聽見龔氏叫他拿幾十串錢出來喊先生,他早吃了一嚇,搭訕著踱出去了。果然閱時未久,朝廷頒發上諭,命各處設立學校。柳春已有十三四歲,聽人講講學校章程,到還與當初私塾大不相同,且有好幾件與他心理上相合,便同母親商議,要到上海一個宏門學校裡去當學生。他母親是無話不依,便打發他走到上海,只挨了三個學期,領得一張卒業文憑,跑得回來,趾高氣揚,便連父母輕易也看不入眼。對著先前從的那個何先生,更是狗屁不值。其時揚州風氣未開,也沒有一個人提倡學務。柳春卻逼著他母親,私自拿出一百銀子給柳春去辦學堂。柳春知道這些微銀子,也斷不能大興土木,思量揀一所廟宇,因陋就簡的先胡亂辦起來。無巧不巧,偏生揀著的這廟宇,就是王道士那座都天廟。先前楊靖一干人在那裡扶乩的。

  楊靖死後,乩壇便不能再行振作。何其甫等又因為節省經費,便連那個敬惜字紙的勝會,也就同歸消滅。王道士靠著經懺度日,也將就得過。只苦了一個雷先生還不曾死。終日背一個字紙簍兒,東掠街,西掠巷的尋覓字紙,你道他這尋覓字紙,可是為惜字起見麼,真是非也非也,原來有一次他把外面各處送來的字紙,堆在一處,無意中忽然檢得一張錢票兒,輕輕走到錢鋪裡,便取來滴大溜光三百個銅錢。雷先生剛在窘鄉,得此一注橫財,真是喜出望外,他從此便發心上街去揀字紙,還想有此奇遇。鳥馳兔走,不覺有三個年頭,也沒有再拾到三百文。然而他志向堅定,卻到老不衰。

  柳春輕輕在府縣裡遞了一個稟帖,說要借都天廟址興學,那府縣剛愁地方少此一樁新政,接到這個稟帖,非常歡喜,隨到隨辦,盡說盡依,出了一張告示,將王道士驅逐出廟。轉是雷先生覺得聞所未聞,暗想一個教書先生,借這地方開個書館,也是常事,怎麼會驚動官長,煌煌的替他諭禁居民,驅逐地主起來。幸虧那些差役,見他像個花子一般,不過借一處廊簷底下設著稻草地鋪,卻沒有將他趕去,他便在開學這一天,悄悄的在廊下偷看。

  先是兩面大黃龍旗,把來插在廟門之外。接二連三,便有許多軍樂奏起來。一會兒兩縣居然親自來拜會,排頭的幾個教習,都是衣服麗都,容貌魁偉。那個校長,看去不過十八九歲,渾身裝束,仿佛是在小時候從西洋景兒看過一次的。隨後學生陸續到齊,一例穿著操衣操帽,分班向一座堂上行謁聖禮,真是整齊肅穆,寂靜無嘩。可憐雷先生這個當兒,想起那時在賀公館教讀光景,被人家如何淩虐,從沒有像這般做先生的熱鬧,越看越恨,不覺一口氣回轉不來,便頓時斃在一位泥判官腳下。匆忙之中,別人不曾理會。及至柳春送過兩縣,意思率領學生上堂授課,大家才知道廊下倒斃一人。當時眾學生的父兄,到有一大半在此。猛見此事,老大不高興。覺著第一天開學,出此晦氣的事,必非佳兆。,第二天學生到走了大半,依然還去到私塾裡讀書。講堂上零零落落,只剩了七八個生徒。只氣得柳春捶胸頓足。

  事已至此,只好命人將死屍抬去埋葬。不免也按著鐘點隨例上課。他這學堂功課表上,敷衍也還有八九門科學。柳春自己只擔任了一門體操,這是他在宏門學校裡的專修科,卻走得一趟好步法。其餘的科學,旁人還有個毛皮,他是連皮毛都不曾摸著門徑。未曾開校之先,只延聘教員一事,卻煞費他張羅。你想那時候的人,尚不知辦學為何事,誰也不曾研究過教育方法。後來有人聽見他要請教員,也就陸續薦來幾位。柳春看去,見他們很沒有宏門學校裡那些教員的程度。然而因為一時人才難得,也只好敷敷衍衍聘了下來。第一個國文教員,便是汪聖民。擔任經學修身,兼教小九九算法。柳春同他講明每月送給他薪水一元五角。汪聖民已是歡喜不盡,只是地理一門,問起人來,都說是我們不懂甚麼叫做地理,一連三日也不曾有個人出來應召。

  柳春焦急非常,只得滿街出了招貼,要聘請一位明白地理的。好了,這一天忽然有個人身著青布長衫,手搖白紙摺扇,懷裡揣著一面指南針的羅盤,敲門來會柳春,柳春詢明來意,他便說是學生于地理上歷代相傳,很有心得,願意在貴堂稍效微勞。柳春一聽,真是喜出望外,問他名姓,他自稱姓吳名洞仙,綽號一聲雷。柳春此時只求這地理有人擔任,也不暇考察他學問,遂約定了開學日期,上堂授課。至於那歷史的教習,可是煩難了,城中讀書的人雖多,卻都是八股出身,向來做八股的人,斷斷不敢涉獵史鑒。恐防那八股文章上,偶然錯說了三代以後的話,便該遭主司塗抹,所以相戒將那部通鑒輯覽置之高閣。今日急需應用,那裡去覓這種人才呢?柳春急不過,便有人薦給他在校場裡一位講評話的先生。這先生名字叫做康國華。

  康國華平時講說的評話,卻是三國演義,在各書場之中要推他為通場巨擘。這一天他上了講臺,學生正是在那裡交頭接耳,他卻冷不防從腰裡掏出一塊非金非玉的頑意兒來,很命的向桌上一拍,果然將那些學生喧囂鎮住。他遂整頓喉嚨,從趙子龍當陽救主說起,一直說到張翼德用樹枝子系在馬尾上,向密樹林中來往馳騁,假作疑兵。一霎時曹操率領大兵漫山遍野的追來,卻都畏懼張翼德威名,一字兒排列在灞陵橋北,互相觀望,兀的沒有一個人敢過來同老張戰三百回合。張飛見這光景鬚髮倒指,不由虎吼了一聲。康國華講到此處,忽然聳著肩兒,咧著口兒,頓時從舌尖上迸出一個春雷呀,曹賊快來納命。這一聲真喊得出色,活是張翼德在此處一般。那些學生在先卻聽得津津有味,冷不防備從講說之間,驟聞虎吼,有幾個膽小的學生,早嚇得哭起來,一時間學堂大亂柳春很覺得面子難下,第二天便將他辭退了,依然還請汪聖民捧著一本歷史教科書對學生照本宣揚,到也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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