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涵秋 > 廣陵潮 | 上頁 下頁
一六八


  那柳春也咭咭咕咕答道:「新婦想是在裡面,就請進去走走不妨事。」

  說畢,又整齊隊伍,劈拍劈拍向後面去了。那女郎依然提著那咕咕咕咕的聲音說道:「這新婦面孔很不如新郎標緻,我意思想要同他接一接吻,你可能允許我。」

  柳春笑著道:「這也使得。」

  此處眾人見這一群男女都走得進去,大家方才敢陸陸續續仍挨到席上坐下來。柳克堂掉轉頭只長歎了一聲,轉是何其甫仍然閉著兩個眼睛,絲毫不肯開放,口裡帶著恨聲念道:「吾聞用夏變夷,未聞變於夷者也。今若此,豈非天歟!豈非天歟!」

  內中有位老者將何其甫推得一推說:「何其翁息一息氣罷,他們鬧進去了,我們還來吃我們的海參。」

  何其甫猛然將眼睛一睜說:「你們适才不是聽見鬼叫麼!怎麼好好一個人不打著官話,轉是這般咭咭咕咕的。諸位你們可懂得不懂得?」

  眾人俱答應了一聲說:「這個那裡會懂得呢。」

  柳克堂接著說道:「誰懂得,除非公冶長可以懂得。」

  何其甫點頭說道:「不錯,不錯,還有一個除非是介葛盧懂得。」

  剛自談著,裡面又一陣皮鞋聲音重又出來。何其甫趕忙重又將眼睛閉上。雲麟任何其甫同他丈人煙霧漲氣的談論,他一總不曾理會。他正在此默想神游,思量那女郎丰韻,忽然見那女郎同柳春打了幾句外國話,雙手垂胸,竟是將個粉臉送過來。雲麟平時何嘗不解得這儀式是外國接吻的禮,無如此時他已神魂飛,越,忘卻眾目昭彰,轉疑惑是同那女郎在一個被窩裡親熱,便摟著那女郎粉頸,真個親起嘴來。柳春這一邊大家喝了一聲彩,從這喝彩聲裡,桌上惱怒了一個人。此人是誰呢?在諸君必定疑惑是何其甫,誰知卻又不然。伺其甫此時只有搖頭閉目,任他們做出千奇萬怪,他只是個不聞不見。惱翻了的卻是柳春的父親柳克堂,跳起身子,惡很很的望著那女郎,但又沒法擺佈她。卻好一眼看見雲麟面前酒杯子滿滿的斟了一杯酒,還不曾飲動分毫。柳克堂氣極了,奪過來直望那女郎臉上一澆,由鬢角旁邊,淋淋漓漓的便將她身上那一枝粉紅紙茶花濕個透澈。轉手將酒杯子重又摔在雲麟面前。不防使猛了勁,頓時粉碎,這一聲才把何其甫驚開眼來,看見酒杯子如此模樣,一疊連聲怪叫道:「不妙不妙,做喜事的人家將新婿酒杯摔碎,恐怕不出三年,還要出死喪人口的事呢。」

  且說那女郎澆得滿臉的酒,她卻不怒,從衣袋裡扯出一條白汗巾兒輕輕向粉臉上撲了撲,望著柳春冷笑道:「天下那裡有這等野蠻的舉動,我說不來,你偏要強著我來,如今……」

  柳春不等他的話說完,早仰著頭向他父親道:「克堂克堂,你將我當著甚麼人看待?……」

  柳克堂怒道:「我難道還把你當做兒子看待。……」

  柳春笑道:「正是,你做夢呢。我堂堂國民一份子,安肯久居你的壓制之下。我久經同你交代明白,名雖父子,實系同胞,便論名分,她只知我是她的夫婿,她斷不知你是她的夫翁,你為甚膽敢拿酒潑她呢?……」

  可憐柳克堂時此聽著柳春一番話,也不甚明白,直氣得手足冰冷。還是雲麟勸著柳春大家出了門,重走入席,早聽見眾人在那裡言三語四,還有議論著自己的,只得低了頭一言不發。但默默盤算适才那個女郎,卻不知她姓甚名誰,可知她同柳春是已經成了夫婦,看他們這神氣何等文明,定然是自由結的婚,方才如此美滿,像我這倒運的偏生贅入這死牛家裡。又早聽見說新婦不甚標緻,料想不會叫我稱心滿意。況且有這個頑固的老子,斷然生不出文明的女兒。……然而這話也難說,那柳春不是他的兒子麼?柳春的舉動,何嘗與他老子相像。或者他們姊妹到反一樣的文明起來,亦未可知。只要稍待片時,等我去試驗試驗她便知分曉了。主意已定,一霎時筵席已散,好在他此番是入贅,一般都是新婦家裡的人,也沒有甚麼鬧新房的。

  停了一歇,龔氏請了兩位媒人,將雲麟送入洞房。此時新婦已將頭上蓋的那塊牢什子揭去了,閉目低頭,含羞而坐,到是端端整整,面如滿月,也沒有甚麼奇醜地方,只是從燭光之下,微微的透露幾點麻子,隱在粉靨之內。雲麟不禁索然倒抽了一口冷氣,左右瞧瞧,卻喜房中沒有別人,他一般的彎著腰去同新婦行個接吻禮,試試她可領略這文明的形式沒有。誰知新婦覺著雲麟將個頭送過來,她早將個頭避過去。雲麟便加著幾分不快活,心想不接吻也罷,我們再來握一握手,只可是再沒推辭了。主意已定,剛剛伸過手去來。新婦的手,那新婦更倔強,兩隻手握得緊緊的,再不開放。雲麟怒極,只差得要罵出來,使勁的奪新婦的袖子,新婦也便使勁抵攔。正難分解,房門輕輕一推,先前那個伴娘早含笑進來,見這光景,噗哧笑了一聲,捏著聲音說道:「姑少爺不要這般著忙,讓我來伏侍小姐上了床,姑少爺再這般這般不遲。」

  雲麟猛然見了伴娘,不覺臉上一紅,憤憤的坐在旁邊,老睜著眼睛瞧看。那個伴娘一一將新婦冠帔脫淨了,一直卸去小衣,用一幅香衾,將新婦裹好,回眸一笑,從床褥底下送過一幅紅綿綢布來。雲麟雖則久經風月,像這種瑣屑點綴,卻罰誓不曾考究過,愣了一愣,氣著問道:「這算甚麼?」

  伴娘笑道:「停一會姑少爺包管用得著,是給姑少爺養小少爺的物事呀。」

  雲麟略會其意,便說道:「擱在那裡罷。」

  伴娘遂又把來望褥子底下一塞,含笑出房,將房門輕輕帶上。雲麟此時親眼看見伴娘替新婦寬衣解帶,可算是一絲不掛,單猩紅的留著一幅肚兜兒,偏生那新婦也不違拗,任其所為,不覺歎了一聲,暗念我同她溫存,她偏扭手扭腳,似乎裝模做樣,何以一個伴娘,你就任她如此擺弄,算你不解情事,你何嘗不知道伴娘替你解脫衣服,所為何事,算你解得情事,一個溫柔美好的丈夫,你閉著眼也不肯瞧得一瞧,文明的大禮,你轉含羞不答。停一會同你做那些不尷尬的事,你反伏伏貼貼,難不成人家夫婦,只須講究一個淫字,不必講究情字的麼。你若說夫婦這一節文字,本應該如此做法,我那個接吻握手,不應該是夫婦做的。還有一層,我這丈人更是可笑,他媳婦同我在人前接吻,他會大發雷霆,他女兒同我背地姦淫,他轉推聾裝啞。咳世界上若是都像他們父女,爾叫這歐風美雨,如何能彀灌輸得到我支那。娶妻是我一生大事,偏生遇見這一種野蠻,叫我如何得舒服,我好恨呀。雲麟越想越氣,撲通撲通的敲得胸脯價響。

  且說他丈母龔氏本來雲麟是她看中了的,今日見他做了新婿,真個人中鸞鳳,天上麒麟,算是這女婿稱心滿意了。但是當時來的這些女眷,暗中都悄悄有些議論,說新郎太風流俊俏,怕新婦配不過他,將來難得和好。龔氏刮著點口風到耳邊,也有些耽心。三更之後,兀自打發伴娘等人悄悄躲在窗子外面試探他們夫婦恩愛如何,便有人將雲麟這怨聲歎氣,不肯上床的情形,飛也似的來稟報龔氏。龔氏老大不願意,又等了一會,更耐不住,自家便率領了一群僕婦推門而入。雲麟猛見丈母進來,覺得自家同儀妹妹的婚姻,好像是她生生打破了的一般,越發生氣,依然坐著不理會。龔氏笑道:「時候不早了,姑爺為何還不上床?」

  雲麟道:生平慣喜夜坐。」

  龔氏道:「便是喜歡夜坐,今日是你們夫婦吉日良辰,也還該早早安歇。」

  雲麟冷笑道:「甚麼吉日良辰,我還是喜歡夜坐。」

  龔氏又道:「阿呀,誰得罪了姑爺?這般氣惱。」

  雲麟道:「奇怪,我喜歡夜坐,難道就是生氣。便算我不生氣,叫我做出甚麼事兒,才算是不生氣呢?」

  說畢,眾人都笑起來,相與勸龔氏回自己房內。龔氏走後,雲麟越發不快,一直坐到清曉。思量要去會一會柳春,又不知柳春此時現在何處,又不好開口問人。欲知後事,且閱下文。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