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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四


  §第五十回 負心郎空撰芙蓉誄 薄命女虛賡荇菜詩

  晉芳因一時氣憤,在局裡住了幾天,其實他何嘗因為這一點點小事,便同小翠子認真。不過既負氣出來,一時也不好意思逕自回去。客窗睡了兩夜,已是覺得不能耐此岑寂。這一天忽然朱二小姐命人來請他回公館,十分高興,便趕緊將局裡公事草草完結,日色甫落,早乘著轎子飛也似望公館裡走。坐在轎裡時辰,便暗自打算,下了轎還是先到朱二小姐那裡,還是一徑去看一看小翠子。後來拿定主意,怕小翠子這幾天為他氣苦,還是趕緊去安慰她為是。於是到家之後,更不遲緩,便匆匆直望小翠子那一進屋裡去。正走之間,猛見裡面沖出一個人來,倉皇失措,直向晉芳肩旁,飛也似的插過去。晉芳吃了一嚇,喝問是誰?小翠子正坐在房裡,聽見晉芳聲音,心中喜了一喜,正待轉迎出去,轉念一想,又恐怕失了自己身分,轉使晉芳瞧不起我。重又立著不動。

  此時晉芳早掀簾而進,一眼瞧見小翠子,低著頭含羞不語,心裡十分疑惑,便冷笑問道:「适才是誰在你房裡?小翠子今日見晉芳肯走回來,芳心中正是歡喜無限,忽然又見他問出這一句不倫不類的話,不禁又有些生氣,還只當晉芳依然記著上次雲麟的事,拿這話來奚落她。頓時又羞又急,一句話也回答不出,轉盈盈的落下淚來。晉芳越發生疑,便捽下簾子,重轉回身,望朱二小姐那裡走,朱二小姐將晉芳迎入房裡。更不提起前事。轉拿閒話同晉芳攀談,晉芳只是悶悶不樂,坐了好一會,更忍不住,歎了一口氣,望著朱二小姐道:「我是見鬼麼?怎麼真有個男子打從翠姨屋裡跑出來,累我吃了一嚇。我雖然在黑暗裡看不明白,然而那聲容態度,便活活是林師爺,你看可奇不奇?」

  朱二小姐笑道:「呸,一個人是再不能存心,你上次因為我提過這件事,你所以處處便都想到那搭兒上去。其實我打聽出來,一共沒有這件影兒,我到反覺對不住翠姨。你這幾日在局裡,我到安慰她好幾次,叫她一心一意伺候你。我們大家只要伺候你好了,以外一萬件事都不用管。我勸你也可憐些翠姨罷。他一個沒親沒眷的人,從小兒便被人拐出來,難得遇見了你,算她的福氣。你再把氣給她受,她不是真算苦了。我還有一說,保不定你适才所見,不是別的爺們,偷偷在裡面,同婆子們打混,見了你,嚇得沒命奔出來,也是意中之事。不癡不聾,不做阿家翁。一家子人生了心,到反不好。」

  晉芳聽朱二小姐一番話,不禁點頭佩服。也笑起來說:「疑心生暗鬼,這話一點不錯。若是你上次沒有這話,我轉疑惑不到姓林的。罷罷,難得你們大家都和睦起來,我便歡喜不盡。」

  說著又同朱二小姐談了些家常,便命人預備晚膳在朱二小姐房裡對酌。微醺之後,見朱二小姐身穿水灰摹本的棉襖,大腳褲子底下剛露著兩瓣又瘦又小的金蓮。剛自吃了兩杯酒,粉臉之中,轉露出一痕春色,正是徐娘半老,丰韻猶存,不禁微微含笑,要在朱二小姐房中下榻。才將這意思告訴朱二小姐,朱二小姐早放下臉來說:「這如何使得。我巴巴將你請得回來,原來是想著你在我這裡歇宿的,可不被奴婢們看輕了我。你上次是同翠姨淘氣走的,還不趁今夜快快去安慰她一番。一個女人們的癡心,她不疑惑你賴在我這裡。還要罵我不體貼人情呢。好惺惺勿作態。去罷去罷。」

  說著,帶推帶搡,將個晉芳送出房外,急抽回身子,撲的將房門關了,引得僕婦們都笑起來。

  晉芳便趁著酒興,仍然踱到小翠子房裡來。小翠子先前見晉芳摔簾出去,自家已是哭得淚人一般,只猜不出晉芳為甚緣故,近來忽然同她百般淩折。晉芳走後,便有僕婦們告訴她說:「老爺在朱太太房裡有談有笑。」

  小翠子心上已有些明白。不禁歎了一口氣,暗想我當初到了湖北,本是勸著他將你們趕緊接出來,原來怕你妒嫉我同老爺在一處。你今日到了湖北,轉饒不過我。不知在老爺面前說了我些甚麼話?但是我一個人自己相信得過。料你便拿話誣栽我,終損不了我的清白。想到此處,只管對著一面菱花鏡子呆呆的發愣。僕婦們將晚飯開出來,她也不吃。一直挨到起更時分,卸了妝飾,無情無緒的,正要安睡,不料晉芳會重走得來。她一眼見了晉芳,不禁又要哭。只得背轉身望著帳子默坐。晉芳适才被朱二小姐一頓勸解,果然將前事拋撇得乾淨。又見小翠子含羞帶淚,好似一枝帶雨芙蓉,令人心惻,只是當著僕婦們,又不好意思低聲下氣去安慰他,也只向小翠子妝台邊一張椅子坐下,一言不發。房裡僕婦替他們將衾枕安置好了,大家也就退出去,悄悄將房門也拉上了。此處晉芳才站起身子,走到小翠子椅後,故意冷笑道:「好呀,你還同我賭氣呢,還不快些睡了,想是要守這冷清清的長夜,你耐得住,我還耐不住呢。」

  小翠子聽他說話,也不答應,只咕囉站起來,將身邊一個銀爐,又添了一把芸香,輕輕放入被裡,在被上撲了一撲說:「請睡。」

  說時,那聲氣已經哽咽,眼眶裡已盈盈要流下淚來,忙把臉掉轉去。晉芳笑了一笑。也解了衣服,先自上床擁衾而坐。便道:「有茶沒有?遞一杯來漱口也好。」

  小翠子也不言語,轉身便在茶箱裡,倒了一杯茶,送到床上。晉芳才接到手,她又跑過來,依然坐在椅上。晉芳將一杯茶慢慢吃完。見小翠子只不攏這床邊,又冷笑道:「我且問你,你想是再不上這床睡覺了。你果然從今以後再不上這床睡覺,我才佩服你。……」

  小翠子一聲也不開口。晉芳沒法,又笑道:「你不睡覺也罷,你須替我將這茶杯拿過去。」

  小翠子輕移蓮步,使走上來拿茶杯,晉芳卻不把茶杯給她,順手將她玉腕握緊,向懷裡一扯。已輕輕將小翠子按倒在床上,小翠子依然想坐起來,晉芳笑道:「好人,是誰得罪了你?你給這臉嘴給我看。」

  一面說,一面便替她松解鈕扣。小翠子仍是一言不發。晉芳將小翠子擁入被裡,一隻手勾住她的粉頸,一隻手便替她擦眼淚。笑道:「你近來很是同我鬧意見。難不成我同你的緣法滿了。小翠子用手擋著晉芳的手,良久才掙出一句來說:「茶杯呢?擱在這床上也不是事,讓我替你拿下去。」

  晉芳笑道:「罷罷,怪冷的,凍著不好,讓我將茶杯拿向裡邊來。說著就將茶杯向床裡一擱。不擱猶可,誰知這一擱,只聽見叮噹一聲,像碰在一件銅器上。晉芳便順手將那件東西拈過來一望,原來是個白銅洋煙盒兒。晉芳知道小翠子不吃洋煙,便問道:「那裡來的這勞什子?」

  小翠子也不知道,便只管掙著眼癡呆呆的望。晉芳輕輕將那盒子一捏,盒蓋子自然開放,燈光之下,仔細一看原來蓋子反面還嵌著一張小照,那小照不是別人,就是朱二小姐說的與小翠子結拜姊妹那位親親滴滴的乾哥子林雨生。此時晉芳不由氣沖牛斗,順手便在小翠子嘴巴上劈劈拍拍打了好幾下,打得小翠子半邊臉紅腫起來。罵道:「賤人做得好事,賤人做得好事。」

  說著披了衣服直跳下床,將洋煙盒子望懷裡一塞,更不怠慢開了房門,兀自回頭向小翠子罵道:「停一會再同你這賤人講話。」

  說畢大踏步走了。

  小翠子此時被晉芳打得非常辣痛,轉一滴眼淚也沒有,坐起身理了理頭髮,不由呆了半晌,暗想:這不是活活見鬼了,分明那洋煙盒子內有林師爺的小照,怎生會弄到我這床上來。也不怪他生氣,只是我呢,想到此處,那一副冤沉海底的眼淚,早不禁排山倒海的傾瀉出來。其時僕婦們住在外房,雖然聽見裡面有些吵鬧的聲息,天寒夜冷,也不來管這些閒事,轉把頭向裡縮一縮。

  且說晉芳出了房門,更不向別處去,直望朱二小姐房裡走來。誰知朱二小姐更不曾睡,早秉著銀燈,滿面春風,含笑相迎。晉芳滿面怒色,禿的一聲,將個洋煙盒子摜在桌上。朱二小姐假意拾在手中看了一看,說這是打那裡來的?晉芳氣衝衝將适才的事說了一遍。朱二小姐驚道:「阿呀,她當真做出這事,你到不用氣壞了身子,一個做姨奶奶的,幾曾見有個好人,這是他們分內之時,若不如此也不成個姨奶奶了。」

  晉芳急道:「我此時氣得方寸已亂,你是很有見解,你看該怎生處治這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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