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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三


  還是淑儀勸道:「娘歇一歇氣罷。這又怪翠姨做甚?在揚州的時辰,翠姨又幾時同雲哥哥避過嫌來。她便是請雲哥哥替她寫幾個字,這也算不得是件犯法的事。便是父親,也不見得因為這上面便惱翠姨,這其中怕還有別人搬弄是非的地方。娘這一鬧不打緊,徒然多給一層氣給翠姨去受,還不叫別人稱了心。而且雲哥哥心裡也覺得不安。」

  淑儀說到此句,不覺微抬了抬鳳眼,望著雲麟一笑。雲麟也笑起來說:「儀妹妹這話真聰明絕頂,姨父今日打局裡回來,並非一徑就到翠姨屋裡去的,曾打從朱……」

  雲麟話還未完,淑儀望他瞅了一眼,說:「你不用再多話罷。我們這裡是同舟吳越,福爾摩斯多著呢。」

  雲麟也笑道:「妹妹近來也看偵探小說。……」

  三姑娘此時因為淑儀一番解說,也有些明白。又見他們小姊妹談得正好,不覺也就高興起來。命人將自家泡的桂圓冰糖高粱酒取出來,便留雲麟在這裡吃夜飯。雲麟這一晚十分得意,便把許多時未曾同儀妹妹敘的心曲,在吃飯時辰傾囊倒篋的談說。這且不必絮表。

  且說晉芳裝了一肚皮的氣,一句話也告訴不得旁人,一時懊悔起來,真個要削髮入山,將這一班冤親立地拋撇。一連賭氣在局裡住了幾天,三姑娘固然漠不關心,朱二小姐也就在暗中發笑。惟有小翠子心下懷著鬼胎,覺得晉芳同她素來不曾這樣認真過,為這點點小事竟不肯回來歇宿。在外面饑寒飽暖摜給幾個爺們,料也不得過於妥貼,越思越悔。悔不該請雲少爺進來,便鎮日價悶懨懨的,也懶得去梳洗。這裡朱二小姐在閒暇時辰,便同小善子談笑說:「我們這一著計策,是用上了。但是你們那位老爺,斷不會死心塌地便不理她的。只要那妖精花枝般打扮起來,老爺的魂包管又落在她身上去了。任你龜也罷,鱉也罷,橫豎她是個姨娘,又比不上我。斬草不把根來斫,等到來春又發生。萬一她再在老爺面前嬌聲浪氣的媒孽起我來,那不是我反給自己虧吃了。」

  小善子笑道:「這又何難。太太拿出點威風,便趁這個當兒,當著老爺面前,硬押著人喚幾個媒婆來,說她犯七出之條,領價出賣,料想老爺此時恨他不過,少不得還要佩服太太手段。」

  朱二小姐笑道:「不行不行,我料定你老爺這一番生氣,定然還不是單為著那翠姨一人。你仔細想想,他若是單單惱翠姨,怎麼老遠反去住在那局裡。便是大太太那裡,他是久經同老爺隔絕。家裡還有我呢,難道歇宿不得。我猜定他固然惱翠姨,還有一半惱我們挑唆。我知道做龜是要暗中做的,明說出來他反覺得多事。你看我這想頭可是不是?」

  小善子扭頭說道:「這就難了,一個老爺們甘心做龜,那簡直沒有別的話說。」

  朱二小姐又笑道:「這又不然。若是果然給個憑據給他看見,他自然會鬧翻起來。但是翠姨的這件事,不知真個有沒有?」

  小善子噗哧一笑說:「這是林師爺自己說的,我如何知道真假呢。看他那個光景,卻說得活靈活現。」

  朱二小姐此時捧著一個白粉錠茶杯,只管一口一口呷著茶,支頤無語。房裡靜沉沉的鴉雀不聞,只遠遠聽見套房裡美官啼哭。朱二小姐回頭望身後一個僕婦說道:「你快替我去分付奶媽,叫她多給一口奶給小官官吃。她省著她的奶,叫小官官這般哭,她也不理。」

  那個僕婦答應了跑出去。此處朱二小姐見左右更沒有旁人,便望著小善子笑道:「你知道姓林的林師爺,他在我們公館裡,有多少進項?除得每月薪水,開支五千文外,其餘可再有好處沒有?」

  小善子笑道:「這話我也聽見我們那個乾娘講過的,在先我們不曾到湖北的時候,老爺的銀錢出入,都交代他一手經理,每月至少也賺得二十千文。自從老爺將帳目交給太太,他老實除薪水外,其餘的油水有限得很。」

  朱二小姐道:「既然如此,他不曾辭了老爺這裡的事,再謀幹別的。」

  小善子笑道:「這也難怪他,在這湖北人生面不熟的,不仰仗著老爺,誰人肯收留他。」

  朱二小姐又道:「萬一老爺不用他,趕他出門呢?」

  小善子又笑起來說:「阿呀,這可使不得,他一家老小怎生過活?」

  朱二小姐笑道:「我有一句話,你快去替我告訴他,若是老爺趕他出了門,我有本事在我這個帳面上,每月撥給他三十千養活他,叫他放心。」

  小善子笑道:「太太又說笑話了,老爺好好的,為甚趕他?」

  朱二小姐到此才將身子向前欠了欠說:「姑娘,我可是將你當著骨肉一般看待。我今日穿的吃的,總算稱心如意,只是眼睛裡擱不進那一個淫婦,我常說不是我死,就是她亡,我同她總算不能兩立。也並不是一定同她爭著老爺。我說句笑話,就是老爺身邊一個人沒有,夜夜同我在一處,也不見得夜夜拿那件事當飯吃。還有一說,只當做了寡婦,也要死命去捱呢。不過寧可做了寡婦,到是一乾二淨。卻不甘心將自己的丈夫白白讓這妖精占著睡覺。承你的情,難得替我打聽出這機會,總算你不辜負我另眼看待,一不做,二不休,這件事依然拜託你,無論那姓林的同她有事沒事我目下卻一定用著他,他依了我,便是趕他出門,好在老爺的銀錢都是我一手經理,叫他按月只管在我這裡支三十千文薪水,我是決不食言的。說不定,我還可以攛掇老爺,將翠姨賞給他。他有這福氣呢,這是人財兩得的事,叫他去斟酌,若是有點支吾,老爺不開發他,我有本事開發他,那時候卻休怪我。」

  小善子笑道:「太太要用他,究竟怎生個用法呢?」

  朱二小姐此時四面望了一望,便附著小善子耳朵說了一番話。在下那時候,因為他們言語很低,也不曾聽得清楚,只等到末了一句,朱二小姐才放開喉嚨說:「好兒子。你替我幹去罷。」

  小善子聽畢,不禁笑得彎腰打跌,說:「好計好計!」

  更不遲緩,飛也似的便跑到林雨生家裡。跳進門,也不管林雨生可在裡面不在。只一路的嚷著:「幹爸爸,幹爸爸,我是來替幹爸爸賀喜的。」

  林雨生剛在房裡同巴氏議論年底下的進項,不夠開銷。必須在甚麼地方撈一注錢來才好。」

  猛然聽見小善子這種聲氣,也就笑迎出來說:「善姑娘真會開心,想我們夫妻到這年下,真拮据死了,還有甚麼喜。」

  巴氏也笑起來說:「姑娘,這賀喜的話,我猜著了,想是替你幹爸爸娶小。小善子仰頭將巴氏望了一望,說:「乾娘,敢莫是神仙?怎麼猜得這樣靈?」

  於是便將朱二小姐的一番主意,原原本本告訴了林雨生。又說必須如此如此,這般這般。你想好處呢,你就去幹。你若是不想好處呢,你就擱下不用理他。林雨生樂得直跳起來。說:「幹幹幹!我為甚麼不幹?死了還要幹。」

  轉是巴氏不以為然,正色說道:「人須要講良心的,老爺把我們從地獄裡提到天堂上。便做驢做馬,也報答不了他這恩德。便是翠姨待我們,又何嘗差錯。就如上月裡,她一眼看見穩子只薄薄穿了一件夾衣,她忙不迭的說怕穩子凍著,巴巴在老爺舊衣服裡檢出好幾件來賞給穩子。你恩將仇報,倒反去葬送她,人是糊塗的,閻王老爺卻不糊塗,一筆一筆替你記在簿子上,一千年總要死呢。那時候在陰司裡受起苦楚來,便是懊悔也遲了。」

  小善子聽巴氏這番話,不覺沉下滿臉怒容,勉強冷笑道:「好一個阿彌陀佛的人,好好,就不用於,我自去回復我們太太。原來翠姨娘有恩典給你們,我們太太是強盜心,殺人膽,不曾有恩典給你們。」

  說畢,憤憤的就要走。林雨生一把將小善子扯住,反過臉來向巴氏罵道:「你這壞貨,快替我將你這寡嘴閉起來。你只知道翠姨將衣服給你兒子,你可曉得將衣服給你兒子的緣故麼?她是因為我同她睡覺,睡得快活,她才這般做作的。」

  又對小善子說道:「好姑娘,你不用聽這壞貨的話,她的話說出來比屁還臭。人生在世,總要不忘卻貧賤的日子。不瞞姑娘說,她是記不得將板門當做被蓋的日子了。一天吃一個饃饃,還不知道第二天這饃饃的錢出在那裡。難得我目下交著好運,遇見太太同姑娘得了順風,不扯起篷來只管往前攮,更待何時!」

  巴氏畢竟是個尋常婦人,聽見提起當年窮苦,不覺也矮了半截,便不開口。此處小善子便同林雨生訂好了日期,她徑轉回去同朱二小姐安排,向局裡去請晉芳去了。欲知後事,且閱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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