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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二


  朱二小姐見晉芳如此溫存著她,方才轉嗔為喜,轉過身來說道:「這件事呢,我卻不過也是傳聞,不能據以為實。不過叮囑你各事留心著,人的話尚未說完,你就撒豆似的說了那一大篇,叫人焉得不氣。今天小善子打從林師爺那裡回來,聽別人稱呼姓林的是舅老爺。小善子吃了一驚,初還疑惑他冒充淑儀娘的弟兄。當時追問起來,方才知道他是已經同你那翠姨結姊妹,恩愛非常。你想一個孤男一個寡女,非親非故,忽然無中生有的結起姊妹來,顯見得無私有弊了。」

  晉芳怔了怔,說:「阿呀,這話到不曾聽見翠姨提過。」

  朱二小姐笑道:「嘖嘖嘖,好個知縣大老爺。若是叫你拿了印把子,那些百姓們也是遭劫。譬如有一件姦情,告發到你衙門裡來,你最好不必訊問淫婦,只消問一問本夫,他們這件事,可曾告訴過你不曾?若是親夫說不曾聽見他女人提過這件事,你老實就驚堂一拍,說扯下去打。這必須妻子偷人,先要告訴本夫,方才算是姦情。包管你那地方上稱頌你是個青天呢。我請問翠姨既同姓林的結了姊妹,他一件事瞞且還是瞞不及,轉巴巴的來告訴你,想是要你去吃他們一杯喜酒呢。便是我們這些老實女人,也不至此。何況他是個走江湖見過世面的。」

  說著,噗噗一笑,用手指在臉上刮著羞晉芳。晉芳兀自垂頭半晌不語。朱二小姐趁勢又說道:「你若不相信,我還有一個憑據。我先在揚州時,便有人傳說到我耳朵裡,怎麼你這位姨太太,用的一個馬桶,也是這姓林的親自辦的,據人說他買馬桶的時候,你們這位姨太太,還自家褪了褲子,叫這姓林的驗她那尊臀大小,這可是千真萬真,怕你到今日還在夢裡呢。」

  晉芳笑道:「這是那裡話,這件事我也知道。」

  晉芳便將林雨生上說帖買馬桶的笑話說了一遍。又說:「這姓林的諂媚東家是有的,怕那些閒言閒語,還在疑似之間,只好隨後再留心罷。」

  說畢,便起身別了朱二小姐,仍然向小翠子這邊走。……

  且說此時雲麟正拿著筆在那水竹觀音畫軸上一橫一撇的寫吉利字,側首點了一支大蠟燭,堂屋中間又是一張保險燈,照得室中透亮。小翠子伏在案側,目不轉睛的瞧著雲麟運筆。一會兒倒一杯熱茶送過來,一會兒又替他磨一磨黑墨,嘻嘻的憨笑不已。不多一會,爺們將晉芳衣包送入裡面,已有僕婦們接進來,放入房裡。雲麟吃了一嚇,說:「姨父回來了,我是不能久遠在這裡耽擱。」

  小翠子笑道:「這怕甚麼呢?少爺慢慢的寫,不妨事,遲了,你姨父說不定還要留你在這裡面吃了夜飯才走。」

  雲麟點點頭,依然拿起筆來書寫,心下總覺有些慌慌兒似的,不似先前高興。果然又等了半會,晉芳打從外面進來,一眼看見雲麟坐在裡面,很是詫異。又見小翠子笑容可掬的也在一處,觸起方才朱二小姐的言語,不覺有些煩惱。雲麟走過來請叫了一聲,晉芳也是有意無意的答應著,便向房裡走。小翠子一面也跟進來,晉芳先將衣包一望,見依然包得好好的,不曾一動,不覺有些生氣,冷笑道:「怎麼我這房裡人都死淨了,一個衣包,總沒有人將他打開。」

  小翠子偷眼見晉芳臉上氣色不似平時和悅,又聽見他發作這話,便匆匆的走過來,將衣包一扯,意思要去解開,不防衣包斜角裡溜下一根玉帶鉤子,拍的跌落在地板上,錚然一聲跌成兩截。嚇嚇得小翠子面色如土,急忙彎著腰向地下去拾。晉芳此時更忍耐不住,走上來將小翠子用勁一跌,小翠子踉踉蹌蹌退了好幾步遠,不禁又羞又急,頓時滿臉淚痕,用袖揾著,只不敢開口。晉芳又將她瞋了一眼罵道:「我知道你這賤人魂在那裡呢,一個人也不顧惜名譽,也不問是男是女,便合攏在一處。」

  ……晉芳這幾句話原是先入了朱二小姐之言,暗暗指著林雨生同小翠子結拜姊妹的事。然而在這個當兒,便好像罵了雲麟一般。雲麟聽得清楚,羞慚滿面,忙擱下筆,如飛的跑到外面自家的房裡,見穩子已替他鋪疊衾褥,不禁喝道:「死囚做甚麼呢?快替我將行李捆紮起來,我立刻就回揚州去。」

  穩子聽他這話,正摸不著頭腦,只管呆板著面孔,向雲麟望。雲麟又長長歎了一聲,向睡榻上躺下,自念依棲親戚,終非久計。況且姨父很是防範著我,看他今日光景,便疑惑我同翠姨有甚麼曖昧。咳我雲麟雖則客況淒涼,又何至便不顧身分,瀆亂你的閨閫起來。罷罷,儀妹妹姻事,尚在莫須有之鄉,今日轉又出了這一件疑團,我何顏更羈留此地。明天決計回家去罷。

  不表雲麟在此愁悶,且說朱二小姐見晉芳匆匆走入後進,知道定是又到小翠子房裡。她此時早遣了精細偵探悄悄悄聽情形,你想這精細偵探,不是小善子更有誰呢。小善子早將晉芳在房裡同小翠子嘔氣情形,一五一十告訴朱二小姐,朱二小姐滿心歡喜,自不必說。但是小翠子如何聽晉芳罵她不顧名譽,她也沒有一句話分辯呢?固然小翠子的性情,是素來柔順慣的,加著她此刻的心卻又同雲麟一般誤會,也只當晉芳嗔怪他同雲麟在一起,沒分出男女的意思。所以並沒分辯,只有紅雲滿面,飲泣低頭。晉芳益發覺得朱二小姐的話定有緣由,不是誣栽她的。他又見小翠子那一種可憐樣兒,令人不忍過於嗔責,卻又暗暗恨她,你總不應該勾搭上一個林雨生,我同你總算是打從患難中出來的了。無論你對不住我,還該對不住死去的那個卜太太卜書貞。

  晉芳想到此不覺觸起蔔書貞那時候將小翠子帶轉揚州那番俠氣豪情,忍不住從丹田裡歎了一口氣,忍著眼淚,如飛的向三姑娘那一進去了。三姑娘此時卻早已有僕婦們飛也似的將此事傳進來。大家總猜是晉芳怪著雲麟同翠姨在一處,所以有這番淘氣的事。直把個三姑娘氣得粉面雪白,背地裡正同淑儀議論這話,可巧晉芳一走入房,三姑娘更忍不住,陡然放下臉來,望著晉芳說道:「你也不用氣得這模樣,他總是我娘家那一邊的親戚,好便好,不好我可以打發他回揚州去,值得惡聲怪氣,叫人家看著我的面子,也難得下來。你疑惑我不知道呢,在這裡白吃你一碗飯,可知你心裡怪疼的呢。」

  又回頭望著淑儀道:「儀兒,你快替我寫一封信給你姨娘,明天便打發你雲哥哥回家,省得叫人容不得他。」

  說畢,盡靠在床柱子上,一言不發。晉芳猛然見三姑娘爆豆也似的說出這番話,一點摸不著頭腦,不由冷笑起來說:「好好,你也來將氣給我受,我何嘗容不得麟兒在這裡,你不問個青紅皂白,你們大傢伙兒約齊來逼我的命,我便有一萬句心事,再也覓不到一個人去講講。罷了,算我不是,我別過你們罷。」

  說著頓時轉過身跑向大廳上,吆喝家人打轎子到局裡去。三姑娘見晉芳賭氣出去,也冷笑了一聲說:「頂好,你一萬年也不用進我這房門,我可不希罕你。」

  三姑娘隨即命人將雲麟喚進室內,便問他怎麼走入翠姨那一進屋裡去?雲麟正要打算辭了三姑娘回去,見三姑娘喚他,他急整頓衣服,隨著來的僕婦走入裡面,開口便將小翠子如何請他到那裡寫水竹觀音上吉利字,猛不防姨父一頭走進來,大有嗔怪我不該到翠姨那裡的意思。又說道:「我到這邊,約莫也有兩三月了。姨父事忙,也不曾在外面替我覓一件事,眼看著年殘歲底,料想這謀事一層,斷然無望,母親孤伶伶的在家,自己也很不放心。便是姨父留我,我也打算回去走走,過了年再議。如今卻好趁這機會,明天便乘輪東下。只是白白在姨娘這裡打擾了一場,轉眼又離了姨娘同儀妹妹,心中不免覺著有些繫念。然而這也說不得了。」

  雲麟說時,兩眼只顧滴溜溜在淑儀身上轉來轉去,真個要流下淚來。那淑儀也就低了頭愴然不語。

  三姑娘聽了雲麟這番話,不覺勃然大怒,跳起身來說:「原來是翠姨請你到她那裡去的。你姨父也不詳察詳察,便兀自生氣,我固知道,你是最用心的人,斷不至如此荒唐。不說別的,自從到這湖北,你連我這一進屋裡,你輕易也不常來。我也因為你儀妹妹年紀長了,公館裡人多口雜,難保不有些好嚼舌根的含血噴人。所以也就有許多簡褻你的地方。你是我的嫡親姨甥兒,料也不來怪我。原來你那糊塗姨父,他沒有本事管束他的小老婆。倒反來得罪我的親戚。好兒子,我在這裡除得你儀妹妹,就要算你是我的骨肉。他容不得你,我偏不許你走。看他有甚麼法兒,要趕我們娘兒三個一齊回揚州去。離了他們,讓他們耳目清淨。」

  雲麟聽見三姑娘這一番話,十分親密,眼看著淑儀,又是翠鬟壓頸,紅粉盈腮,不覺輕輕又系住一點癡心,把适才要回揚州的心事,消滅得乾乾淨淨,只管一言不發。三姑娘又怒著,分付僕婦們,快替我將翠姨喚得來,讓我痛痛駡這賤人一頓,才出我心頭惡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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