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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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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罷,又哈哈大笑。雲麟此時轉陡然觸起一種心事也不再開口,便細細瞧那兩首詩,見上面寫著中秋望月懷雲麟七絕二章,紅珠女史由莫愁湖寓寄:紅樓寂寂不成眠,意緒心旌兩地懸。苦恨秦淮今夜月,無情偏只向儂圓。推窗不欲盼團圓,怕觸相思拭淚難。猶憶當年真武廟,暗教阿姊病中看。雲麟念完這兩首詩,不禁一縷酸淚,幾乎從眼眶裡直進出來,急忙忍著,呆呆的一言不發。 晉芳已揣知其意,不便再行調笑,重又說道:「這消閒錄便在漢口發行,是附著公論新報出版的。文士騷人,爭奇鬥勝,到還十分熱鬧。我還聽見人說有個同鄉,他名字叫做甚麼沁香閣的,時常也登此筆墨在上面,這人到還有些才調,我在先也思量去訪他談談,後來有人勸我說,報館中人是才調有餘,品行不足,我們既在省裡做官,還宜遠著他們這班人為是。我後來也就將這件事擱下。姨甥以後如閑著無聊,不妨渡江走走,去同他們聯絡聯絡。你們是同氣相投,又與我不同了。據說這報館便是在後華樓街上,你如認不得路徑,我叫林先生陪你去。」 雲麟又點點頭。晉芳見雲麟著實沒有興致,就站起來說:「這一卷報紙就留在這裡消遣罷。隨後他們送報來,就叫他們擱在姨甥房裡,我還到局裡去呢,不陪姨甥了。」 說著緩緩踱出房外。雲麟此時委實十分難受,重將那張消閒錄反復觀看,看了幾遍,猛然省悟過來,自言自語說道:「我好呆呀,我自從認識紅珠。幾曾看見過她會做詩的。而且還有一層可疑,就算紅珠在南京請別人替她做詩寄我,也該寄到揚州,也不該寄到漢口。難道她預先料定我要到湖北,有意向這報上寫給我看不成?不是不是,斷然不是。或者雲麟之外,還有一個雲麟。紅珠之外,還有一個紅珠,亦未可知。為今之計,我只有趕快去會那個沁香閣,問個清清白白。若彼此臭味相交,到還算得個異鄉知己。想到高興時候,看看天色還早,便想要過江。命穩子將他父親請得進來,林雨生隨呼即至,垂手向雲麟請了一個安。雲麟回禮不迭,笑說:「林先生,我們許久不見了,近來異常發福。」 林雨生答應道:「是。這都是少爺們的恩典。」 雲麟笑道:「适才同家姨丈閒談,想請林先生送我過江去訪一個朋友,不知林先生此時可有閒空沒有?」 林雨生忙陪笑道:「少爺既然高興過江,小的理當伺候少爺,少爺要去還是快去為是,小的看見東北角有一點雲爿,不定是風雨。」 雲麟便望穩子說道:「穩兒,你替我進去在大太太面前回一聲,說我今天同你的父親過江走走,恐怕遲了便不能回來,叫太太們不必等我。」 又笑道:「再問問小姐,可有要買的物件,我便替她在漢口帶轉來。」 穩子答應了,走入裡面。不多一會手裡捧出一個衣包,又拿著五塊洋錢,都把來交在他父親手裡,說:「這是大太太分付你,替少爺多帶幾件衣服,恐怕夜間早晚的寒冷。這洋錢便給少爺過江使用。」 林雨生伸手接了,雲麟剛待要走,又回頭笑道:「我叫你問小姐的話,敢是吃下肚腹裡了。」 穩子笑道:「阿呀,我到忘記了,小姐說沒有甚麼物件要買。到是上次由輪船上岸時辰,在轎子裡看見洋街上有人用篾子編的六角紗燈,很是精巧,請少爺帶幾張回來,小姐想掛在房裡。小姐說完這話,我就往外跑。小姐又將我喚轉去,說今天似乎天上起了風色,少爺過江很是耽險,叫少爺斟酌。」 雲麟笑了一笑,果然窗外那幾根翠竹,驟然撲向窗紙上楞楞作響。雲麟道:「快走罷,不要等出風來。」 於是林雨生便隨著雲麟出了門,一口氣跑出漢陽門,早吹得衣衫亂卷,再臨江一看,叫聲苦,那浪頭已排山倒海價滾滾的向東卷去,銀濤倒拍著堤岸,像雪花飛濺。雲麟將頭縮了縮說:「這風浪好利害,我們還是過去不過去?」 林雨生笑道:「這風浪本不為大。少爺看江心裡不是還有小船麼,但是小的們卻不怕,恐少爺吃不住這顛播。便是勉強過了江,過後太太小姐知道了,還要責備小的引著少爺冒險。」 雲麟道:「不過江也罷,只是興匆匆的出門,又忙著回去,可不吃小姐們笑話。」 林雨生道:「這卻不妨事。前日少爺同太太小姐們游黃鶴樓,總算不曾盡興,今天卻好少爺再上去逛逛,樓下還有幾座茶社,小的斗膽,陪少爺吃杯茶兒。」 雲麟道:「也好也好。」 說著,便邁步轉身,依然進了漢陽城內。沿著城根,向黃鶴樓山坡上面彎腰屈膝,提著衣服走上去。林雨生一面攙扶著雲麟一面笑道:「少爺你看這黃鶴樓的命館,比我們揚州的東廁還多幾倍。」 雲麟笑道:「本來是楚人信鬼,兼之又在省城,是個人煙薈萃的所在,不是爭命於朝,就是爭利於市,大家總懷著一個徼幸的心,所以不求於人,反求之於命相了。」 雲麟正說得高興,猛然從一家命館旁邊,跳出一個披頭散髮的婦人,劈頭將雲麟攔著不放。口內狺狺狂吠,不知她說些甚麼,嚇得雲麟倒退幾步,幾乎不跌落下山坡去。林雨生笑道:「少爺不要害怕,這是在黃鶴樓一個乞食的啞婦,她同少爺要錢呢。少爺快走,不用理她。」 雲麟才笑起來說:「這婦人到怪可憐的,你賞給她百十文罷。」 林雨生笑道:「少爺,你當她沒有錢麼,她的積蓄,多是沒有,至少總有一千余金。」 雲麟笑了一笑,正要問他這緣故,不覺已走入一座茶社裡,店門口掛著招牌,分明是懷白茶樓四個大字。林雨生揀了一個座頭,請雲麟坐下,自己便斜簽著身子,也坐在一旁。那個啞婦依然立在欄杆外面,遙遙作乞錢之狀。其時風聲俞加猛烈,山頂上的樹木,吹得像翠浪一般。那天色已是陰沉沉的,像要落雨的模樣。茶社裡先前還有些遊人坐著吃茶,到此已紛紛走散。雲麟東望長江,煙波無際,不覺浩然發故鄉之思,半晌開不得口,只是默默癡坐。林雨生坐在桌子對面,見雲麟悄然不樂,思量拿話去引逗他,便提著啞婦剛才的事蹟,說這啞婦如何積蓄的緣故。雲麟沒精打采的,說:「林先生你儘管講,我在這裡聽著呢。」 其實林雨生自說林雨生的話,他一總不曾入耳,盡看著那江水發呆。在這個當兒,忽然聽見隔壁一座小房間裡,有人狂叫起來。說:「妙呀妙呀,大丈夫乘長風破萬里浪,不當如是嗎。」 隨接著高吟道:「一帆送客上秋千」,又是甚麼「瀉盡書生骨相寒」,兀自吟誦得高興,又拍的一聲,不知將個甚麼東西擲向江裡,那浪頭漩了幾漩,霎時無形無影。又有一個人低笑道:「狂奴故態又作矣。」 先前那個人又似乎長歎道:「莽莽風塵,知音有幾?此情此景,恨不與沁香閣共賞之,汝輩何足道哉。」 說到此那聲氣已就有些哽咽起來。雲麟耳中觸著沁香閣三個字,不禁暗暗稱奇說:「這人也是去尋訪沁香閣的麼?」 便走近那座房間旁邊,卻好窗紙有幾處破損,偷眼一瞧,見那狂吟的人,年紀不過四十餘歲,長身臒貌,風骨棱厲。滿口也是下江口音。對面坐著一人,面色微黑,濃眉闊腮,似個官界模樣。不由拍案大笑說:「醒七該死,醒七該死,你只知阿好你那個沁香閣,便一味抹煞別人。而今沁香閣在那裡呢?你為何不留著他老在這湖北?」 雲麟聽到此,才知沁香閣已經離了漢口。又知那長身臒貌的名字便叫醒七。忽然聽見醒七又歎起氣來,說:「我為甚留著他,他除這湖北,難道便去乞食不成?不過天下滔滔,易地皆是,他不去改著他這肮髒脾氣,恐怕便遊遍五大洲,也沒有他遇合之所。咳我這話又錯了,我自己不能變易這肮髒脾氣,轉來希望著沁香閣,未免明於責人,而昧於責己。若使沁香閣聽見,又該拿話駁駁我了。」 那人點了點頭說:「這話原難怪著你們,我适才的言語,實是同你們取笑,你不可認真。但是沁香閣在這湖北,也算是得意的,為何決意舍去,公然起那張季鷹秋風蓴鱸故鄉之思呢?」 又見醒七將兩隻眼珠,望著這人轉了一轉說:「奇呀,你的吐屬,也居然風雅起來了。罷罷,你既能撇這兩句文話,便是將沁香閣的事蹟同你談談,算不得辱沒了我。哈哈,你們雖然是一班蠢物,料來提著那漢上消閒錄,也該得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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