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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四


  §第四十八回 別恨滿琴書挹秀軒中成旅客 吟場森劍戟消閒錄上感詩人

  且說揚州這一場大雨,據父老說起來,已有六十多年,不曾遭此水荒。雨止之後,將一個揚州城,通通浸在水晶宮裡。深的地方,足足有四五尺。就是極淺,也還一尺二尺不等,居民叫苦不迭。大家搭起板架猴在上面,大有上古構木為巢的景況。登高一望,萬家斷了炊火。雖在夏末,早似深秋。蕭條氣象,慘不忍見。次日便有人傳說離城四五十裡淮子橋出蛟,那水頭漫得有二丈多高,淹死居民不計其數,房屋牲畜更是不消說得。因此城裡的百姓,到反覺得徼天之幸。足足挨了半個多月,那水勢方才退盡,仍舊安居樂業。誰知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剛才鬧過蛟水,餘波未已,猛然間在七月十五這一天,合城的百姓,又驚慌起來。你道為的甚麼緣故呢?原來揚州府內,本是分著新舊二城,那舊城城邊有一條兵馬司巷,巷裡有一座茶水爐子。這一晚,剛走來一個老婆子拎茶,忽然從腳邊冒起一股紅水,驚得那婆子怪叫起來。再看看那股水,鮮紅無比,依然向上汩汩的冒。老婆子腿上沾了幾點,便突然紅腫。這個當兒,便聚攏了多少人驚奇詫怪,指東畫西。忽然又有人叫喚說:「不好不好,這裡又冒了這裡又冒了!」

  一連便是幾處,都冒的紅水。風聲傳佈,一時間早驚動合城百姓。蜂擁著都來瞧看奇文。將一條兵馬司巷,擠得水泄不通。大家紛紛議論,有的說是這地下曾經埋過私生孩子,千年不朽,便會生此怪異。有的說這家茶爐子,應該降生貴人,巧巧茶水爐子有一個婦人,正懷著孕,人又說她孕了三年不曾生育。這紅水便因她而發,非得將這個婦人殺了,不足禳此災異。可憐嚇得那婦人怪哭。有幾個略解事體的,便議論著說:「這些話未免太荒誕不經。在我們看來,怕這地底下,必是又要出蛟,保不定這蛟已將地上翻松,上邊只剩得薄薄的一層地殼,只要接著天上雷雨,那蛟自然會騰空而去,該是我們百姓遭劫。前次不曾淹死,此次應該逃不掉了。」

  這一番議論還不曾講完,奇怪那些擁擠著觀看的人,一聲阿呀,早都抱頭鼠竄紛紛四散。忽然將一條兵馬司巷,空蕩蕩的露得出來。原來大家因為聽見這地土已被蛟龍翻空了,深愁墜落下去,故而紛紛逃走。又加著大雨之後,人心是被水嚇慌了,聽說又要出蛟,從這一夜裡便有多少富戶,翻箱倒籠,攜男抱女,扒在城牆上面躲水。幸虧那一夜還是星月咬潔,沒有一點雲影,次日叫聲慚愧,依舊安然回來。這兵馬司巷裡,終究沒有人敢進去走動。當時城守各官便將這巷閉塞了,連日命人用鐵籤子去試探地土。可憐人心惶惶,眠不安席,一連數日,只要天上起了些微雨勢,大家便都啼哭起來,以為沒有命了,預備逃生。甚至有趕著遷居到外方的。然而在下這部書,既不是地理志,又不是風俗史,正自不必替一班百姓記那無意識的舉動,卻要在這裡面尋出一條線索,使讀者心地豁然。這一條線索卻又遙遙牽搭到伍晉芳那裡。

  讀者須記得伍晉芳此時正在湖北候補。他雖然沒有泰山般的倚靠,一時不能得優差肥缺,然而他有的是錢,只消捧出白花花的銀子,揀那在省城裡幾個紅道台巴結巴結,銀子雖然不會說話,道台是會說話的,便替他在督撫面前遊揚起來,居然不上半年,上頭便委他在善後局裡當個收支差使,雖然不是甚麼上等的調劑,只要安安穩穩的做去,到還可以做得長久,不比厘金籌餉那些闊差,是人人爭競的。伍晉芳到也心滿意足,鎮日在局中辦事,公館裡的雜務,全行交給林雨生料理。

  林雨生此時已將他妻子巴氏及他的兒子,都接到湖北,在公館鄰近處所尋了一所房屋,豐衣足食,決不似先前的林雨生了。伍晉芳有時回了公館,小翠子便催他去接家眷。伍晉芳總是怕小翠子受朱二小姐的氣,遲遲疑疑,不肯答應。這一天,忽然在報紙裡檢出一張上海的《千錘報》,上面載著揚州發水的事。那訪事員是捕風捉影慣了的,又未免說得利害些,幾乎說是揚州城全行淹沒,無一人能慶更生。晉芳不覺大驚,慌慌張張拿著報紙跑入裡面,望小翠子頓腳說:「不好了,不好了,我們揚州出了禍事了。」

  便將報上所載的話,全行告訴小翠子。小翠子嚇得哭起來,埋怨晉芳說:「我屢次勸你接他們出來,你總是不肯相信。雖然報上的話不見得當真,然而也不可不慮到這一層,若果然有個一差二錯,……」

  小翠子說到這句,便不忍心再望下說,只管拿著手帕拭眼淚。晉芳歎氣道:「終是我做事太沒有振作,如今也不必怨了,先打一電報到家裡,探問探問要緊。」

  說著,又跑到前面,分付林雨生去打電報。好容易等到第二天有回電寄來,說是水勢雖然浩大,卻未曾損傷人口。晉芳這才放心,便決意接家眷到湖北。痛痛切切寫了一封家信給朱二小姐,叫她料理家中箱籠什物,揀個好日子,率領家人們隨輪船到來。若是能請舅爺洛鐘伴送更好。倘若舅爺衙門裡不能分身,我處便著林師爺來接。

  朱二小姐接到此信,快樂得甚麼似的。便歡歡喜喜拿著信來給三姑娘看,說請姐姐快快回去同舅老爺商議。商議定了,便好擇日起身。據三姑娘的意思,老實不願意離這揚州。卻又不好駁回朱二小姐,便冷冷的說道:「他這主意也好,但是我們須稟明母親,若是母親肯去呢,我們做媳婦的自然跟著走。若是母親不肯去呢,我就在家裡陪著母親。最好妹妹帶同小美子先去。」

  朱二小姐冷笑道:「姐姐又來了,姐姐不去,我又趕著去做甚麼呢?既姐姐這樣說,我就先去告訴母親再說。」

  說著站起身就走。三姑娘也自覺适才言語說得太冷淡了,便笑道:「多陪你一路去。适才儀兒拿了一本《再生緣》,說是母親叫她唱的,此時想還在那裡唱,我順便也要喚她回來,今年這幾盆蘭花被水浸得透了,好容易這幾天才趁著日頭曬得半幹,她說傍晚去澆豆殼水,她敢是又忘記了。」

  朱二小姐聽三姑娘肯同她去見蔔氏,心裡方才轉嗔為喜,笑道:「這累贅的花盆子,難道還巴巴的帶到湖北去。」

  說著笑嘻嘻同三姑娘走入卜氏那一進屋裡。誰知淑儀卻不曾唱書,正逗著小美子將五月節玩的龍船拆卸下來,放在天井東北角上一窪積水裡,用竹竿亂撐,引得小美子拍地哈天的笑,便連奶娘扯他都扯不住。蔔氏正倚在湘竹欄杆上看他們小姊妹遊戲,抬頭一望,忽見天上又生出一朵黑雲來。卜氏忙合掌向空禱祝道:「我的好菩薩,可是再下不得雨了。」

  剛說著這話,朱二小姐已走得進來笑道:「娘不要怕罷,他有信回來了。他已經知道揚州鬧水,特地接娘同我們到湖北去。難得他記掛著娘,娘不可拂他這意思。」

  蔔氏笑道:「奇呀,怎麼揚州鬧水,他那裡就知道了。如今水已退盡,他又為甚麼來接我們呢,他敢是還不知道水已退盡嗎?好兒子,你快寫一封信去告訴他,說揚州鬧了半月的水,目下是久已平靜,叫他不用耽心。至於到湖北這一層呢,我這殘年風燭,又船呀車呀,鬧什麼把戲。我自小兒便聽見人說湖廣三千里,不是輕易走得到的。我說句不順遂的話,我這老骨頭不要埋在半路上罷。」

  此時淑儀聽見朱二小姐說她爹爹要接他們到湖北,忙撇下龍船,也走入屋裡來。朱二小姐聽見卜氏這一番話,不禁大大掃興。氣得一言不發,轉向桌上拿起那本《再生緣》背著臉去瞧看。三姑娘眼快,早見她粉臉上一條一條的珠淚,成串兒落滿衫袖,兀的暗暗發笑。大家正鴉集無聲的時候,忽然在這後簷外邊捲過一陣好風,覺得街市上轟轟烈烈的人聲嘈雜。蔔氏婆媳們大大吃了一嚇。接連外面便有幾個僕人,倉皇失措的跑進來說:「我的好太太可是不好了!這城裡又發蛟水!」

  蔔氏被這一句話,真個將三魂提出腦門,忙驚問道:「這是怎麼說,水在那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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