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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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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茂椿道:「是極是極,足見老父台年富力強,經驗畢竟不同。若是我,就有些顧慮不到了。」 畢升此時十分高興,便說:「時候已經不早,大人在敝署裡便飯罷。」 石茂椿道:「多謝多謝。我知道你們這裡禁屠,定然沒有甚麼肴饌,不瞞父台說,那麻油湯甚是不耐吃,我自己早在家裡預備了三兩火腿,燉半隻鴨子。」 畢升不禁啞然一笑,石茂椿正色道:「老父台敢是笑我這菜太菲薄了,老父台做著現任,自然不覺得財政困難,至於敝公館裡,除得田地房產上有些出項。稍不謹慎,便愁支撐不住這份門戶。所以鄙人每天除得吃點小葷,其餘便連內人小妾等,也不能染指於鼎,並不是鄙人貴魚蝦而賤骨肉。實在因為食指浩繁,恐怕後難為繼呢。」 畢升聽石茂椿說了這一番話,不禁肅然起敬,說:「大人的話,怕不是句句金石,只是卑職适才所笑,並不敢奚落大人。因為大人說敝衙裡禁屠,便該吃素,這話未免太認真了。卑職禁屠的宗旨,不過騙騙那些百姓,顯見得卑職還肯在地方上做事,其實那天上的雨,豈是禁屠可以求得來的。卑職有個法子,當那晴得久了,便無意的踱到廚房裡。驗是有雨沒雨,若是無雨呢,任百姓們渴死,卑職也不理他。若是有些雨意呢,卑職便禁屠起來。大約卑職要是不禁屠,若一禁屠,拿得穩不出三日,便還他一個傾盆大雨。卑職嘗誇卑職的廚房,比上海天文臺還靈驗些。至於吃素不吃素,更是莫須有的事了。大人不信,停一會我叫他們捧出魚翅海參雞豬魚鴨來,雖然及不得大人廚房裡辦的精緻,總不至叫大人呷卑職一口麻油湯而去。」 石茂椿驚詫道:「哦,原來禁屠是哄著百姓們頑的。但是父台說貴衙門的廚房,比上海天文臺還靈驗幾倍,這到要請教請教,若果是真的,我懊悔當日又何必花費錢鈔,去買一座風雨表掛在廳壁上呢!」 畢升笑道;「風雨表麼,那是不中用的。我來告訴大人罷,卑職的廚房裡,鹹魚鹹肉最多,一到天要落雨,他在幾日前便會津津的有些鹹鹵出來。風雨越近,他那鹹鹵越多,只要驗那鹹鹵一點一點的望下滴,便知風雨就來得快了,趕緊出一張告示。若是碰巧,告示的糊跡未幹,包管風雨立至,引得那些百姓口口聲聲說是卑職至誠感神。其實卑職那裡去感神呢。只感激那些鹹魚鹹肉罷咧。這一次奇怪,告示出去已經三日,天上還這般晴朗,敢是我這天文臺忽然不靈驗起來。然而斷然不會的,或者蓄之愈,久發之愈暴,亦不可知。」 正說話之間,忽然西南角上一座花圃,那些枝枝葉葉,平空直倒下來。一陣狂風過後,不知那裡來的無限黑雲,一朵一朵直望上冒,頓時將一個青天遮得烏光漆黑。畢升大喜,拍掌笑道:「卑職的話如何?這風吹得好涼爽,适才的炎熱,不知躲向那裡去了。」 石茂椿默默點頭,低說道:「真是佩服,這雨竟被你求得來了,先還說回去吃飯,如今真個要在你這裡叨擾。……」 話還未畢,猛的一道金電,直射入廳堂上,餘光兀自閃閃爍爍的旋轉,嚇得石茂椿縮頭不迭,說:「雷……」 便從他這一句話裡,打一個霹靂怒雷,好像將房屋已經劈碎了一半。畢升急站立起來,想要逃走,面無人色。雷聲近後,那雨好像似翻江倒海一般,萬聲齊發,風林怒號。廳上愈黑,幾乎對面認不出人來。好些僕役忙個不迭,點起幾張保險燈,那燈光兀自搖搖不定。眨眨眼,階墀之下已成大河。簷溜排空,如萬馬奔騰。那黑雲裡只見萬道金蛇,穿來穿去。其時剛在未牌時分,那雨勢正是有增無減。天上的黑雲,一直壓到屋邊。畢升想同石茂椿說話,那裡會聽得見,只管搖頭擺手,彼此打著啞謎兒。不得已將坐的椅子,兩人移挪,並在一處。石茂椿大聲笑道:「父台求得好雨,這雨太求得大了。不如快些求晴罷。」 畢升搖搖頭,也大聲說道:「不行不行,求晴也要看鹹魚鹹肉可乾燥不曾,料想這般雨勢,那鹹魚鹹肉一時如何會得乾燥。」 畢升剛說著話,忽然覺靴子下面冷浸起來,縮腳不迭。那旁邊侍立的人,早驚惶失措說:「不好不好,水到廳上來了。」 石茂椿再一低頭,果然水已浸到腳跟。剛要叫喚,那水更來得快,早又漫上膝蓋。兩個人兩條夏布褲子,濕淋淋的繃著大腿,幾乎叫那胯下物都鬚眉畢現起來。 此時眾人手忙腳亂,便在水裡趕緊將石茂椿同畢升抱在大桌上。畢升逼著家人們,快向後邊上房裡去打探打探,看水勢比前面如何。若是利害還須得差人去雇船隻,好避水災。家人們應了一聲,便從水裡尋了一柄雨傘,冒著狂風暴雨,向後邊去了。石茂椿笑道:「此刻壁上鐘點,已經五下多鐘了,這雨如何還不肯住。」 畢升道:「大人肚腹,應該饑餓。」 回頭又對旁邊的人說道:「你們去命廚房裡開一桌飯菜來。」 側首有個家人哭喪著臉說道:「回老爺的話,小的們不待老爺分付,早經向廚房裡催過幾次,無如此時廚灶全都浸在水裡,也沒處燃火,那裡來的飯菜呢。」 畢升歎了一口氣說:「無論甚麼東西,權且拿來充一充饑罷,可是饑不過了。」 那個家人不得已,停了一歇,手裡捧出幾個陳饅頭來。說委實沒有可吃,這幾個饅頭,請老爺同石大人權且充饑。一等雨住了,再行設法。」 石茂椿笑道:「好好,拿上來罷,我不肯吃你們老爺的麻油湯,誰知倒吃了你們姨太太兩個肉饅頭。」 眾人大家一笑。石茂椿一面吃著饅頭,一面笑道:「這一場雨,我到想起一件事來。上次城裡一帶地方,街道低窪,遇頭幾場小雨,便行淹沒,我曾經提倡,想捐一捐他們修理街道,誰知那些店鋪造我的謠言,說我將凡有的捐款概行吞沒。此次便竭力同我反對,我恨這一班人深入骨髓,這一場雨之後,不管他們答應不答應,老父台嚴嚴的出一張告示,每戶無論貧富,按著人口,每一個人叫他們出五百文。不淹的地方,也按著人口,一個人叫他們出五百文。你道為甚麼不淹的地方,也叫他們出五百文呢?須知他那裡不淹,可知淹沒地方的水,便全是他們灌注來的,以鄰國為壑,尚且不可,以鄰居為壑,倒反可以嗎?他們若再有半字不答應,父台儘管差人去捕捉他們,他們百姓是最怕官的,包管妥妥貼貼,將錢送得出來。」 說到此,又附著畢升耳朵道:「至少你我每人三千串文是穩穩到手。」 畢升笑道:「就是就是,外邊的事,大人主之。裡邊的事,卑職自然效勞。卑職此時心裡還煩擾得很呢。今年這一次下忙,包管又減了成色,那些王八蛋的農民,還怕不拖泥帶水的上來報荒。甚至本沒有甚麼損失,他們便沒命的信口亂報,巴不得豁免了他們錢糧。大人你是知道的,做州縣的,不想在錢糧上生髮生髮,不如家裡去吃粥了。又為甚三分二分左借著利債來捐官。這是一層。第二層這信息傳上去,上頭又要鬧放賑了。卑職老實的專為這些事忙罷,忙得好呢,不見得有甚麼保舉,忙得不好,百姓是百姓的怨言,上司是上司的申斥,可就吃不了這冤枉了。」 石茂椿笑道:「父台畢竟是個初任,其中的利弊,還不甚透澈,若講到放賑,怕不是替父台大大添一筆出息。只消將賺的款子,在上司衙門裡通通送一份厚禮,包管再沒有批駁。至於百姓,他同你有甚麼瓜葛,他餓他的死他的,你一概給他一個不睬。他來報荒,你有的是板子,每人屁股上給他數上一千八百,他便真有荒,也不敢上來報了。你照常征你的錢糧,錢糧不旺,你就比差,差人吃比不過,還愁他不會催逼他們。只消遣差人下鄉三次五次,包管那些百姓擱不住他們催逼,賣兒賣女,也須來完納錢糧。他們咒駡,聽他們咒駡。幾曾見做官的,會被百姓咒駡死的。」 畢升哈哈大笑說:「妙計妙計!……」 剛要再望下說,忽然先前進去探訪水勢的那個家人冒著大雨,氣急敗壞向水裡奔進來,說:「稟上老爺,後面水勢淹得有七八尺深,太太姨太太都扒上床頂坐著,小少爺不知輕重,一個猛不防,從床頂上跌入水裡,家人們忙著抱起來,已是不知人事,想沒有望了。此時水勢,還是有增無已,太太哭得要死,也要投水。經婆子們扯著。請老爺快進去勸勸太太。」 畢升聽到此,早經嚇得魂飛天外,嚎嚎的痛哭。好在當這風雨交加時候,畢升再是哭得利害,不過在那萬籟之中添了小小一層聲浪。石茂椿依然坐在旁邊,一千八百的打算捐輸百姓,忽然看見畢升站起身想望裡走,忙一把扯著他的袍袖。說:「老父台你看這一次水災,明天上街去寫捐,還是父台這裡派人呢,還是我們紳士包辦。」 畢升哭道:「一切交給大人辦罷。卑職的兒子已是死了,此時方寸大亂。……」 石茂椿笑道:「父台死了兒子,我何嘗不知道。但是這算得甚麼,只要有錢,還愁沒有兒子麼。老父台不過多拚著買幾個如夫人罷咧。」 說著又拍手笑道:「我這話不打緊,又要吃你現在那個如夫人罵。」 畢升也不暇再和石茂椿談心,命一個家人馱他在背上,匆匆奔入後面去了。石茂椿沒精打采,一直等到夜晚,雨勢稍息時辰,這才乘轎回家。欲知後事,且閱下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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