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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二


  畢升大喜,便照著刑名師爺的話,將網狗子提上堂問了幾句,黃大才知網狗子殺的並不是他小主人雲麟,心下已喜歡不盡。網狗子也猜不出那時候會殺錯了人,見縣裡老爺問得不甚吃緊,也就含糊抵賴。惟有石彩偏要一口咬定黃天霸。經畢升呼叱了幾句,一齊逐出。石老四好不得意,領了石彩回家。黃大又將網狗子帶入雲麟家裡。說起這事,雲麟暗暗叫聲慚愧,後來又感著玉嬌這一番情義,覓著她墳墓所在,還悄悄祭奠了一番。做了些詩文憑弔,以致哀慕,都載在他文集裡面。在下這部小說,也不及代他登載。這一番卻晦氣了一個馮老太,經縣裡捉得來,不由分說,就打一千藤條。加了她一個窩藏匪類的罪名,草草將玉嬌、車氏收了殮,用了一道海捕文書,此案一直等到網狗子在革命黨裡犯了事,臨刑時候,在臬司衙門裡供出此案情節,玉嬌、車氏的冤枉,才算明白。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轉轉眼又是第二年長夏,其時風發雲湧,正是大家要求立憲的時節。便是這小小一座揚州城裡,盡有許多青年志士,放著正經事情不幹。一般的開會演說,舉國若狂。畢升他是一個幹員,他也不來理會你們百姓。也從這一年之中,除得國家忌辰,不敢明白宴會外,他沒有一天不請眾位鄉紳,三日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的熱鬧。這眾位鄉紳,被他的魚翅海參,將嘴吃軟了,畢升發的議論,眾鄉紳無不贊成。畢升出的主意,眾鄉紳無不稱妙。其實他那些魚翅海參,可是畢升腰包裡掏出來的呢,不過還著落在百姓身上。大約朝廷發下一條新政,便替畢升開了一條新捐。

  他是打從算盤上出身的,真個钜細無遺,錙銖必較,百姓恨不過,只是焚香祝天,保佑這畢大老爺早早高升,別調優缺。誰知那位天老爺更是很毒,你不去禱祝他還罷了,越是禱祝,越是利害。便從這一年公然給你一個風調雨順,國泰民安,居民雖然苦,這一位畢大老爺的苛征,卻還滿意。今年的新米登場,去年賣八元一擔,今年四五元一擔,管教是穩穩的。走出城一望,稻穗迎風,豆花滿目,煞是叫人有樂歲聲中笑語多之像呢。農夫們摩拳擦掌,準備著一交了立秋,便夫妻兒女一古攏兒下田割稻。這一天卻是七月初一,可巧這半月以來都不曾下雨。俗說:人怕老黴,稻怕秋幹。

  鄉下人便有些驚慌起來。畢升得了這個信息,覺得蒞任以來,還沒有甚麼德政惠民。便在這三日前頭,虔虔誠誠沐浴齋戒,親臨城隍廟裡求雨。發出示諭說:這三日以內,禁止民間屠宰,便是雞鴨魚蝦,也不許沿街售賣。百姓們歡聲雷動,又覺得畢大老爺忽然盡心民事,便大家齊心真個吃起素來。那些縣裡差役輪流著沿街查察,有些肉販子靠著賣肉為生的,不無私相交易,被差役們查著,罰的罰,搶的搶,轉大大發了利市。肉販子忍氣吞聲,也沒處叫冤。

  這一天清早,因為晴久了,熱得十分利害。畢升睡不寧靜。從五更頭裡便攜著他那一位如夫人荷容的手,悄悄去到房外回廊上來乘涼,不住的揮著扇子,還是氣喘汗溢。眼見東南上的赤雲,好像張了一把火傘一般,樹陰裡鳥鵲都張著嘴不動。畢升嚷道:「阿呀,像這般熱,挨到今天午正的時辰,怕不要將身子鎔化了麼。」

  荷容嫣然一笑,說:「鎔化了也好,那時候老爺身子裡也有了我,我的身子裡也有了老爺。」

  畢升笑道:「你說這句話,真是可愛,我便情願化在你身上。」

  說著就在荷容頸項裡嗅個不住。引得荷容觸癢發笑。畢升低說道:「我們再上床睡一會罷,此時還沒有人起來呢。」

  剛說著話,忽見對面一角花牆裡有個人影一閃,畢升喝問是誰?一會從左首一個小門,走進一個奶婆來,手裡抱著一個兩歲光景的小孩子,粉團玉琢似的,渾身赤著,僅僅肚腹上帶了一個繡金大紅肚兜。奶婆子笑道:「老爺今天起身得早,小官官這一會想是怕熱,鬧著起來,太太叫我抱出院子乘涼。」

  畢升今年已四十多歲的人了,膝下子女俱無,也並不是妻妾不會生育,只是生下來一到三歲上便死了。這一個小官官,是他大太太去年生的,夫妻鍾愛非常。畢升接過來逗著玩笑了一會,依然遞給奶婆子抱去。自己重又拉著荷容便去房裡,不知幹了些甚麼把戲,轉不覺得炎熱,沉沉睡著了。一直等到紅日三竿,還不曾醒轉。伺候的婆子、丫環們,悄悄進房一看,只見荷容精赤的一隻腿,還高高搭在畢升肩膀上。眾人無不羞慚滿面。急急遁出房外,互相嘲謔。畢升同荷容從睡夢中驚醒,這才穿好衣服,緩緩盥洗。畢升擦了幾把熱手巾,向著旁邊伺候的人說道:「你們出去傳話,說本縣今天的公事一概不問,所有案卷等到秋涼些再說。」

  下面答應了一聲是。畢升又笑對荷容道:「停一會,我們來煮一碗蓮心綠豆湯,好在不辦公事,料想也不會有客向這大熱天裡來會。荷容笑了一笑。

  話還未完,忽的外面通報進來說:「石大人轎子到了暖閣。請老爺快去迎接。」

  畢升驚訝道:「他又來幹甚麼?他敢是不怕熱的。」

  說著,急忙套了靴子,披了袍子,帶上涼帽子。三五個僕人簇擁著一路走出來。早見石茂椿已經下了轎,走到東邊一個花廳上,卻是便衣。畢升上前請了安,分賓主坐下。畢升笑道:「今日好熱,大人為甚趕著出門,路上受了暑氣,怕不甚好?」

  石茂椿此時早將長衣卸在一個小廝手裡。用過手巾,轉拿著一柄鵝毛扇子搧汗。聽見畢升問他,不由歎了一口氣道:「畢老父台不必提罷,上月裡承你的情,替我重重辦了那個佃戶郭三,後來郭三果然來補足了我租錢五十六文。誰知郭三他記不得五百小板子的利害,昨晚敝處管田莊的又來告訴我,那側首田裡,春間曾經種了一千枝桑秧,前日一數,只剩了九百九十九株,問著郭三,他說是被牛啃了。便是牛啃,也該有個形跡。又說是枯死了,便是枯死,也該有個根株。我氣極了,特來奉拜,務求老父台再替我辦一辦。」

  畢升答應道:「這個容易,卑職就去差人,立刻提郭三到堂。」

  石茂椿道:「此是一件,還有一件。內人陪嫁過來的一個王婆,她在捨下有三十多年了,忠厚不過,昨天回家去走走,她那些鄰居有知道的,卻都還奉承她。據說右邊有一家剃頭鋪子,有一無知小孩,用菜葉子打她。她氣憤不過,告訴了我,我只得仍請老父台趕緊將那個剃頭鋪子封起,著他將小孩子交出,聽候重辦。此是一件。還有一件。我們公館後進有個空院子,是你知道的,近來青草長得有一寸多深,該地方坊保,毫不料理,也須老父台提來問問,此是一件。還有一件。我們公館前面是條大街,你亦知道的,日間車馬經過喧嚷得可厭,請老父台出一張諭禁的告示,押著行路的繞寬轉些也好。畢升連連點頭,說:「使得使得。大人幾時晉省?」

  石茂椿道:「牙厘總局崔觀察曾有信來,約我去觀甚麼南京教育會。我因為天太熟,懶得行動,只好等秋涼再看光景。老父台,於今時勢越出越奇了,畢竟教育會是個甚麼頑意兒。弄得舉國若狂,老父台可曾瞻仰過麼?」

  畢升道:「諒情不過仿著洋人法子。那一天公事到了敝署,卑職轉摸不著頭腦。隨意畫了行字,後來聽見他們學界裡又鬧一個甚麼地方勸學所。後來又不聽見了,這些事總非卑職地方上吃緊的事。也只好姑妄聽之罷了。到是前日卑職同警察總辦老區創辦的那個花捐。大人在外面,不曾聽見出甚麼岔子罷。」

  石茂椿笑道:「不曾不曾。就是有甚麼議論,還怕那些蟲蟻般百姓怎樣!只要老區明白,按月將那句話兒送來,不要叫你我落了空,便算他是有良心的。我到了省裡,若是上頭問下來,我自然會替他說話。」

  畢升笑道:「請大人低聲些,恐有耳目不大方便。」

  石茂椿笑道:「老父台可又來了,我們做官人的,若是跟前幾個僕役,都買不住他們的身心,還算得個深仁厚澤嗎。到是我打聽得他們念書的朋友,譏誚這花捐二字不雅,說還要送給龜家一方匾額,上面寫著為國捐軀,又是寫什麼以身發財。這些口角,到十分刻薄。」

  畢升笑道:「那到不然,他們發這些主意,不過因為他們不曾得著甚麼好處。大人只消出去揀幾個有體面,說得幾句話的秀才,允在這裡面要安插他們點事,包管他們就鉗口結舌,再不來干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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