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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〇


  說著便蹺起一隻左腿,放在桌上,將纏腿布打開,拿出一柄寒森森的刀,兀的向桌邊上一插,說:「這是我打從田土裡掏出來的,被我磨得雪亮。」

  石彩暗中向程全遞了一個眼色,似乎說他那兩道白光,是輕易不肯告訴人的,你正不必去提那個。程全會意,便笑道:「無論寶刀寶劍,只要黃大哥將這廝結果了,就算替兄弟報仇。」

  黃天霸十分得意便扭頭問程全道:「這廝究竟是誰,包在我身上,管教他不得活命。」

  程全道:「據人說這個地痞便姓雲……」

  一句話還未說完,此時只見黃天霸似乎吃了一驚,說:「呀這人姓雲他叫甚麼?」

  石彩又接口道:「叫甚麼到不知道。我聽說這人還是個秀才。」

  黃天霸愈驚說:「這秀才可住在城裡筆花巷?」

  石彩道:「大約不錯罷。我有一天在馮老太那裡聽見有人提起的。」

  黃天霸聽畢,不禁哈哈大笑道:「我說是誰呢?原來就是我的主子相公。他的名字,便叫雲麟。我的母親在這十幾年前,便在他家服役。我還在那裡混了幾年。目下因為家裡的田,沒有人種,所以我也不常到城裡走動。……」

  程全、石彩此時聽見黃天霸說完這幾句話,真是半天裡打了一個霹靂,掩耳朵也來不及,暗念:這可倒盡黴了,不料我們所聘請的,便是那姓雲的家裡人。豈但不肯替我們出力,還要防他轉告訴他的主人,我們編的一篇謊,登時就要戳破。那時姓雲的再叫他出來取我們的性命,你看這黃天霸何等利害,他只消歪歪嘴念起咒語。嗤,管教兩道飛劍,輕輕的將我兩人頭顱取去,白留下兩個沒頭的身段。那車氏同劉玉嬌,誰還肯親熱我們呢。想到此,那副面皮也就頓時發出一種死白顏色。酒杯子黏在桌上,再也不肯上手。

  誰知黃天霸早窺出他們的意思,劈口罵道:「死囚,你們敢是怕我去告訴姓雲的麼?你們若安著這條心,可想你們將我當做烏龜看待。我告訴你們罷,我生性最恨的是些身上穿著衣冠,滿肚皮安著禽獸,便是禽獸不肯幹的事,衣冠的人他都會幹,我常常拿著我這一把寶刀,沒事時便對著他歎氣,說道:『刀朋友,刀朋友,你要幫助我殺盡世間這一種人,我請你吃酒。你若不幫助我殺盡世間這一種人,我便請你吃刀。』說到高興時辰,那刀就像解我的心事,好像也就望著我點頭。我是個鄉里蠢牛,終日在鄉里,除得偶然會見墳堆上的鬼火,輕易也沒有衣冠到我眼裡。像你兩位哥的裝束幸是也同我差不甚遠,不然在橋底下罵我父親時候,早就結果你們的狗命了。他姓雲的,果然孝順娘,對得住天,不做奸盜邪淫的事,我何嘗不敬重他。今日他眼見是做出奸盜邪淫的事了,你們便不來送信給我,我訪著,也要替我們那個老主母除這禍根呢。何況……」

  黃天霸一邊說,一邊拔起桌上的刀。向外就跑,頓時不見他的蹤跡。嚇得程全、石彩目瞪口呆又驚又喜,連忙會了酒帳。剛要出店,猛然店外又跳進一個人來。定睛一看,依然是那個黃天霸,一把扯著程全嚷道:「我的初意,原想一徑跑到他家裡去結果他。後來怕驚動我們老主母,而且不在犯事的地方給他示眾,也難警戒一班衣冠禽獸王八蛋,你快告訴我,你那女人家住在那裡,快說快說。」

  程全被他捏得膀臂生疼,便約略將馮老太的居址一一說了,黃天霸這才如飛跑進城來。……

  看官,人常說世間一切小說,最能轉移社會風氣,何以談忠說孝,不見得社會上便出了些孝子忠臣。獨有那些《七俠五義》《包龍圖》《施公案》偏生容易感動一切人心。譬如網狗子自幼兒便喜歡替人抱個不平。歷年以來,再浸灌些尚俠好武的評話,所以他喜歡黃天霸,他名字便改做了黃天霸,如此一日一日行去,焉得不視殺人如兒戲呢。該應雲麟命根已絕。偏生遇見這位冤家,他也不向雲麟那裡打探,或者雲麟得以分辯一二句,說劉玉嬌並不是程全的家小。他竟不容分說,便從這晚趁著黑夜,由馮老太后簷那座短牆上,悄悄扒上來,悄沒聲兒伏在屋上等,到二更時分見,大家都次第睡熟了,他也猜不出劉玉嬌住在那個房間裡,又不知今夜雲麟可來不來。只管東聽聽西聽聽。忽然聽見一個房間裡有人喊道:「玉嬌,早些睡罷,明天是你的生日,你自家也要早點起來擄掇擄掇。」

  此時只聽對房有個女兒笑著答應了一聲,網狗子大笑,說:「這可被我撞著了。」

  遂用一手一腳,搭在簷前柱子上,探下半個身子望窗子裡面張,無巧不巧,果然玉嬌剛待上床,那床上一幅錦被,早預先裹著一個眉清目秀的少年不是雲麟是誰。網狗子三屍神暴,將簷上的那只手一松,撲通一聲,早摜倒地下。一翻身跳起來,左手摣著五指,右手舉刀,直跨入房門,從燈影裡跳上床,且不等雲麟廝喚,䩐韃一聲,早把一顆頭積伶伶的滾到繡枕裡邊去了。玉嬌此時嚇得魂已出竅,一句也叫不出來,拚命抱著網狗子的腿,死也不放。網狗子將腿抖了幾下,似乎說我是為你的丈夫來報仇的。你理宜放我走路,然而又不敢高聲吆喝,只彎過腰來,去奪玉嬌的手。可憐玉嬌此時才喘過氣來,不禁哭喊了幾聲,說:「不好了,殺了人了!」

  網狗子大怒說:「這淫婦原來是同姦夫打成一路,不然她為甚麼苦苦轉與我為難。」

  怒從心起,喊了一聲:「去罷!」

  那柄刀子早由玉嬌心口直穿過背脊。網狗子也不暇拔刀。早一溜煙開了大門,走他娘的路。……

  當玉嬌叫喚時辰,劉祖翼夫婦已從夢中驚醒。沒命的奔出來探視,迎面撞著網狗子,措手不及,被網狗子逃走。見房裡沒有聲息,趕得進房,早一眼看見玉嬌殺死在地,不由叫起撞天屈來,一聲兒一聲肉的哭個不了。此時早驚動馮老太,並些成對的野鴛鴦,大家知道出了禍事,跑過來望一望,都掉轉頭來溜得個精光。惟有馮老太勸看劉祖翼夫婦,且不必啼哭,捉拿兇手要緊。如今不獨你家一條命,人家還有一條命呢。且住。閱書者到此,大約總有一半疑惑那床上殺死的必是雲麟。那裡知道非也非也。

  自從玉嬌思慕雲麟,逼著她母親去尋訪。其實她母親那裡去替她尋訪呢,一心已注意在程全身上。又有馮老太百般攛掇,外面儘管哄著玉嬌,說替她去訪雲相公,暗中實是著人去請程全。無如程全又是得了重病,馮老太不便著人到程全家中囉唕,又怕玉嬌疑心,逢人只說是雲相公不日便來,所以石彩便將此事聽在耳朵裡,誤行傳報,以致釀出這一件禍事。然則那床上殺的又是誰呢?原來便是車氏。車氏日間聽見石彩說程全要殺姓雲的,當晚便走過來同玉嬌閒談,便將此事告訴了玉嬌,叫她防著。

  玉嬌長籲短歎,便一五一十告訴車氏,說姓雲的至今並不曾來。她兩人是常在一處宿的,玉嬌便留車氏在此,不放她歸家。不料網狗子不問青紅皂白,一刀便結果了兩美。在劉祖翼並不知有雲麟這件事,但猜不出他女兒何以為人所殺?只悲切切的去忙著報官。惟有車氏死得無辜,那喬家運父死且不奔喪,他平時又同車氏不大恩愛,隨後聽見這個消息,反落得身無掛礙,另結良姻,更不理會報仇的事。喬大姑娘是只有哭泣,更無長策。轉是石彩在第二天探出這個風聲,直氣得捶胸頓足,大罵黃天霸無良,要趕去同他拚命。急急跑來告訴程全。程全大驚說:「這個如何使得,他如今既做下這件殺人的勾當,那個苦主,如何肯輕輕饒他,必然報官緝捕,我輩少不得也算是同黨,躲避還來不及,你轉去惹禍招非。」

  石彩急道:「姓程的,你捨得她,我還捨不得她。她業已死了,我趕著她一路走都情願。既你這般說,我便先去喊冤。」

  說畢,更不遲疑,便掉轉身子,飛也似向縣裡奔去擊鼓告狀去了。

  且說縣裡老爺姓畢,單名叫升,是個錢鋪小官出身。剛接得劉祖翼報案的呈子,正嚇得魂不附體,暗想:嚴城之內,兇手敢於殺人,必非尋常盜賊,叫本縣一時從何處捉摸。愁眉苦臉,兀自同刑名師爺商議。忽然外面又報進來說:「有個漢子在堂上擊鼓,說是妻子被殺。」

  畢升一聽,格外著急,連珠價的說:「不好不好,接連兩起人命,要本縣的狗命了。怪道前天那個陳希仙,說我今年官運欠佳,真是一點不錯。」

  不得而已披了一件外褂,連忙喚值堂差役伺候,顛頭晃腦的升堂坐下。兩旁的人早把那個擊鼓的拖翻階下。畢升索索的抖了,「你你你叫甚名字?有何何何冤枉?」

  階下那人喊道:「我叫石彩,我的妻子,被人殺了。」

  畢升又問道:「你妻子姓甚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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