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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六


  馮老太點頭笑道:「這句話可是一點不錯。我自幼年時候便發了一條願心,願世上男男女女,都把來聚攏在一處,教他們日夜快活。無論甚麼處女,寡婦,尼姑,和尚,只要他們肯上我這條路,我沒有不替他們竭盡心力的。所以天老爺也不辜負我。自從他死鬼老子死掉了,還留下這條根苗,雖然是殘廢,就比那膝下沒有一點的好。」

  說著,又用篦子盡力在癱子頭上很篦,篦得癱子叫喚起來。馮老太道:「你看你看,好乖乖,挨著些疼罷,你不曾見那些小姑娘們,比這疼得還利害,也不曾聽見他們叫喚。」

  又望著劉四奶奶道:「你們玉嬌可也是時候了。十四歲的女孩子,還不讓她見識見識。譬如一顆桃子,擱老了就沒有味道兒了。」

  劉四奶奶也笑起來說:「可是的,就請乾娘替她留心。請問乾娘,适才有一大起人,內中一個瘦長臉蛋子,白得像紙似的。他是誰?」

  馮老太凝一凝神自言自語說道:「呀,瘦長臉蛋子不是姚大郎,便是秦七袴子。」

  劉四奶奶道:「不是不是。」

  馮老太猛想起來,說:「阿呀,我可糊塗死了,你問他是誰,他原來就是我們這間壁車大奶奶的表兄,姓程,我記不清他的大號,都順口叫他程二爺。奇呀,難道你竟看上了他。那人是不錯的。第一不惜銀錢,車大奶奶,天生同他沒緣,不然早就攏了。你若是果然有心,包管在我身上。我替你想,也該開開心兒,沒的抱著那劉四太監,擔名不擔利的。」

  劉四奶奶笑了一聲說:「且緩著,我不過覺得這姓程的是個熟臉,問他一聲兒,沒的到引你說了這一大篇瘋話。」

  此時馮老太已將癱兒子的辮子編好,一放手跳起身子說:「阿呀,好一個乾淨人兒,也值得這樣假撇清。若是我,就不像你這樣。不瞞你說,我從十二歲上起一直到今年五十六歲,沒有一天厭煩過這件事。我也不論他老的少的村的俏的,我也不論他青天裡,白日裡,草窠裡,大街裡,俗語說得好,磨不壞,擦不光,交交朋友又何妨。哼哼,我的朋友也記不得許多了,只好等我死後,請那仵作子,照檢驗書上驗驗我的羞秘骨,說是偷一個漢子有一個黑點,總算我的羞秘骨,也不是羞秘骨了,簡直是一個黑大麻臉。」

  說畢,撲掌打手的發笑。劉四奶奶知道馮老太騷風發了,他這騷風一發,不論甚麼話,都說得出口,自己也被她說得面紅耳熱,疾忙轉回身,走入自家屋裡。

  誰知玉嬌剛坐在窗口做針線,馮老太說的話,她一一聽得明白。見她母親進來,自己轉低了頭,含羞不語。劉四奶奶知道她已解情事,正想拿話去引逗她,笑道:「玉嬌……」

  剛說到此,忽見窗口有個人伸頭一張,便直喊起來道:「四奶奶幾時搬向這裡來的?我适才便疑惑這位小姑娘臉蛋兒,活似在那裡見過的,我總放心不下,瞞著他們重又走回來,果然是四奶奶,這可巧極了。」

  劉四奶奶一看,原來正是程全,又驚又喜,勉強支吾了幾句。程全到也不大耽擱,轉身又往馮老太那邊去了。停了一歇,只見馮老太將程全送得出門。一路嘻天哈地笑將進來,就往劉四奶奶這邊走,將劉四奶奶肩上用勁拍了幾下,笑道:「我的親滴滴的四奶奶,你是那裡來的這樣造化?你想怎樣,就是怎樣,你想上天,就有人拿梯子。你想吃天鵝肉,那天鵝便掉在你飯碗裡。你想發財,那財神便是你的親老公。」

  劉四奶奶被他說得笑起來說:「馮乾娘可是瘋了,不顛不倒的,也不曉得你講的是些甚麼?」

  馮老太忙將臉色放下,沖著劉四奶奶說道:「敢是我同你鬧頑笑。像我這樣人,還有閑功夫同你說得頑。沒有大喜的事,我這張嘴也不向人白張。」

  說著,又望瞭望玉嬌,猛不防走到玉嬌身旁,伸手在她大腿旁邊沒命的亂捏,笑道:「好乖乖,真是可憐兒的,我若是個男子,我不叫你死在我手裡。」

  玉嬌被她這一捏,忙笑著躲避,一雙小腳懸了空,幾乎要跌了下去。馮老太伸手托住她的背脊,笑道:「好心肝,莫怕,在你乾娘手裡呢像你這般輕飄飄的身子把來放在懷裡,真個叫人骨節兒都癢起來,程二爺真好眼色。」

  馮老太說到此,玉嬌已猜著三分,奪手站起來,背著身子往外一望,她只管弄她手裡的針線,像是不去聽她講話。劉四奶奶笑道:「乾娘不要同她鬧頑笑罷,女孩兒家都有些羞人答答的,有話你儘管告訴我。」

  馮老太笑道:「你适才不是向我問那個程二爺的,不知他在那裡轉得一轉,重又顯魂到我這裡,開口便問著你,我猜定他是看上你了,暗想千里姻緣一線牽……」

  劉四奶奶聽到此處,好生得意,將身上衣摺用手抹了抹,斜睃著眼睛笑道:「呸,不料這活鬼到還識貨。」

  馮老太笑道:「我的話還不曾說完呢。他說嫌你老了鬢角上又有一塊疤。」

  劉四奶奶罵道:「死殺頭的,他敢編派我,看我擰他的腿。」

  馮老太笑道:「他這腿留著給你女兒擰罷。他的意思,是想做你的賢婿。」

  玉嬌聽到此處,格外把個頭垂到胸口邊來,只是不走。劉四奶奶笑道:「他既想做我的賢婿,他敢有甚麼謝我這賢丈?」

  馮老太笑道:「甚麼叫做賢丈?」

  劉四奶奶正色道:「就是丈母呀。他女婿還稱做賢婿,難道我這丈母,稱不起一個賢丈。」

  馮老太道:「賢丈也罷,不賢丈也罷。他說他不曾娶親,他居心要娶我們玉嬌。只是遠水又救不得近火,總在今晚明早,他想先同玉嬌嬌個體己兒。他到其時,先白花花的送你賢丈二十塊洋錢,送玉嬌一副包金鐲頭,一根包金簪子。」

  劉四奶奶好生歡喜,面子上故意留難說道:「阿呀,我一個黃花女兒,白白被人破了身子,難道不值一根赤金的嗎。」

  馮老太道:「阿呀,黃花女兒,他又不曾拐帶跑了,黃花還是你的黃花。就是包的金子,不得四五十塊洋錢也包不起來。你平心想想,你嫁給你那劉四太監,他是個窮念書的,沒有金子給你,想必你當初定然不是個黃花女兒。」

  兩人打了一起諢,馮老太又附著玉嬌耳朵說了幾句,說得玉嬌臉上又紅又白。馮老太才笑著跑了。

  當晚劉四奶奶上床的時節,便向玉嬌問了聲說:「玉嬌你今天可曾聽見你乾娘說的話?你想來也應承的,明天就請你的乾娘說成了罷。見了人,不要只管一味害羞,總要有說有笑的,叫人見了心裡歡喜。人叫你怎樣,你就怎樣,第一件不可扭手扭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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