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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二


  說得那一班人同聲一笑。雲麟更是羞愧說:「越變越憊賴了,怎麼說起這些話。」

  喬家運笑道:「這城外不是甚麼好地方,你向這裡鬼鬼祟祟的做甚?今天對你不起,斷乎要你陪我們一路走。有好演說不去聽,你敢不是中國青年。好弟弟,像你這身子單弱弱的,淘碌壞了,敢是犯不著。」

  雲麟被他這一陣冷譏熱諷,幾乎要鑽入地縫裡去。硬著頭皮答道:「喬大哥,你要我陪你走走也不妨,沒的將這些話來污蔑人。」

  喬家運拍手笑道:「好好,只要你肯陪我走就是了,算我說的話多多唐突。阿呀好一個黃花相公,不要點汙了你的清白。」

  說著已一窩風的向史公祠走入來。雲麟咕嚕著嘴,勉強隨著他們。早見男女賓多紛紛擁擠,旁邊一座牡丹廳上,貼著一張紅紙條兒,寫著來賓請進四個小字。有幾個秀才模樣的人,在那裡招呼。還有背地裡悄悄向來賓索錢的。只是專揀著鄉村婦女及肩挑負販的囉唕。見了喬家運一班人,卻裝出文明樣子謙讓著進去。雲麟見廳上整整齊齊的排著無數長凳,上面搭著一個高臺兒,像是茶館裡講評話的,又像放焰口的經桌兒,來的人已是不少,究竟男客們居多,有些女眷,大半伸伸縮縮躲在玻璃窗子外面向內張望。等了好一會,只聽見那幾個秀才一頓亂嚷說:「少爺來了,少爺來了。」

  又有一個人跑至廳上,將桌子上面一個鈴鐺子搖得價響。此時大家都將頭掉轉過去向外面看,早見一位少年,短髮齊眉,渾身西裝,右手持著一根柱杖,滴搭滴搭腳上震得那皮鞋響個不住,仿佛眼眶裡還含著一包清淚,直跨進門,將頭向兩旁微微一點,像個行禮模樣,兀的便跳上臺去。雲麟一望吃了一個大驚,不想這窄袖短襟皮鞋草帽的青年志士,便是他朝夕追隨慷慨讓妻的好友富玉鸞。見他這樣舉動,又不知他是何用意,覺著看去總有些叫人心酸。不禁站起來,要想大聲呼喚他,猛被喬家運攔著說:「會場規則,是不許你亂叫人的,你敢是認得這少年,你隨後再同他講話不遲。此時不便做出這不規則的形狀,被人家笑話。」

  雲麟好生納悶,只得重又坐下,心裡想:怪道這幾日去訪他,他都叫門口回絕,說少爺不肯見客,原來他早躲在家里弄這玄虛。此時又驚天動地的做甚麼演說會,若是傳到地方官耳朵裡,怕不又別起風波。咳,這個人種種作為,都算是奇極了。看他神情,明是見了我,他轉不同我打話,難道才變了一個洋人,就認不得我們中國朋友了?雲麟這個當兒,又可氣,又可笑,又替他可憐。

  正在萬緒千頭,無從說起。早聽見富玉鸞輕輕提著那悲咽聲音,說道:「諸君呀諸君,知道我們中國的大勢呀,諸君看看我們這中國外面好像個如花如火,其實內裡已經潰爛了。……」

  說到此,雲麟忽然聽見人叢之中,隱隱的有手掌敲得響,只是東一聲劈拍,西一聲劈拍,總不甚起勁兒。雲麟十分納罕,想這又是做甚麼呢?便輕輕問喬家運道:「這是那裡響?」

  喬家運笑道:「這叫做拍掌。譬如唱戲,台下喊好的意思。」

  雲麟點點頭,又聽見臺上接著說道:「北美西歐,誰也不想來瓜分這中國。我們救死的計策,只有一著,便是出洋留學。留學又貴取法乎近,所以兄弟拚著捨棄了財產,自備資斧,向日本遊歷一番,准於明日動身。……」

  雲麟聽到此處,不知道這日本又在那個地方,保不定千里萬里,此時好像富玉鸞便去尋死一般,幾無生還之望,不禁滾滾的流下淚來。此時會場中已不似前時安靜,早四面嘰嘰喳喳的議論。富玉鸞更不理會,又提著喉嚨說道:「諸君呀,兄弟此去,臨別贈言,沒有別的囑付,第一要勸諸君中有明白事體的,從速將那無用八股,決意拋棄,專心在實業上用功。以我們中國同胞的聰明,也斷不讓于外人,只是二千餘年以來,轉被那咬文嚼字的腐儒弄壞了。像日本目下敬重聖人,又不是這樣,只不過取孔聖人書中大意,可行的便照他去做,不可行的便把來放在一旁,何嘗去尋章摘句,一味牽強附會呢。恐怕乘桴浮海那句話,轉要應在今日了。……」

  富玉鸞說到此,那眉棱眼角,早露著無限熱誠的意思。雲麟不覺為他也有些感動起來。那會場上拍掌的聲音,也就比适才發達了許多。再瞧瞧喬家運的掌心,都隱隱現出一條一條紅紫痕跡。雲麟不由也便跟著拍了幾下。拍掌未終,猛聽那場裡東南角上驚天動地起了一片哭泣之聲。喬家運扯了一把,說:「何如?可知道中國人心不死,聽了這演說,便都慷慨痛哭起來,我們到要留神看是那一種人如此熱誠?」

  於是喬家運同著雲麟便都伸長了頭,墊高了腳,仔細向人叢中望去。誰知不等你望他,那些痛哭的人早都站起來了。內中一個短髯如戟的人,挺胸凸肚,一手揮著眼淚,一手指著富玉鸞罵道:「我把你這少不更事的小生,上刀山,下油鍋,用閻王老爺面前一架大秤鉤子,挑你的牙,滴你的血,入十八層阿鼻地獄,萬世不得人身。你侮蔑聖經,妖言惑眾,該當何罪。八股乃歷代聖賢立言,我朝自開國以來,便以此得的天下。文官武將,大都從此中出身。有我輩然後國可以興,無我輩然後國可以敗。你是那一國的奸細,得了洋人幾多賄賂,叫你來說這亡國的話?況且你說的話,漏洞正多。既說中國潰爛,為何又說外國要求瓜分?外國難不成轉看上這潰爛的瓜,我們不為你這無知小子惜,我轉替我們堂堂大聖人傷心。阿呀呀,講到此,我肝腸已是痛碎的了。」

  說畢,重又捶胸頓足,放聲痛哭起來。接著同他一路來的朋友,也都是擘踴哀號,如喪考妣。直把一會場的人,嚇得目瞪口呆。從中便有那些打太平拳頭,夾雜在裡面,吆喝的吆喝,談笑的談笑,鴉飛雀亂,看看會場已是要散亂了。富玉鸞猛見此種舉動,直是意外想不到的事,再要想同他們駁詰,知道這吵嚷之中,斷聽不出說話的聲音,不覺恨了一恨,曳著他那一根柱杖,飛也似的跑出史公祠外去了。那幾個在會場照料一切的秀才,又都追著他滿口大叫說:「你不允我們的酬勞,我們也犯不著拋這有用的功夫來替這當差,你為何白跑掉了?你便跑到日本,看我們還會從蓬萊山頂上,將你拖得下來。」

  說著也便向祠外跑去。

  喬家運畢竟眼快,一眼早瞧見罵玉鸞的那位老先生,望著雲麟跌腳道:「不好不好,這老牛又在這裡鬧出笑話兒來了,我是不敢去惹他,我們還是走開罷。」

  說著,拉著他一班朋友並雲麟,從人叢中想擠出去。偏生才擠到廳口,雲麟又被那人看見了,大聲喝道:「雲麟,你也在此聽這大逆無道的說話麼?」

  雲麟再躲不得,只得恭恭敬敬垂手喊了一聲先生。又向那幾位也招呼了,原來這罵富玉鸞的便是何其甫。其餘便是嚴大成、古慕孔一般人物。再望望喬家運,早已溜得無影無蹤。雲麟勉強答道:「學生不知道這裡演說是講的這些話,早知道如此,不該來了。學生心裡此時卻十分懊悔得很。」

  似此種無知狂吠,地方官轉不來禁止,這也可怪極了。中流砥柱非賴我輩老成,又將誰賴?我們回去便趁這年下無事,轉要杜漸防微起來,方不愧為聖門子弟。」

  嚴大成含淚說道:「杜漸防微,說來卻還容易,只是怎麼樣杜法,怎麼樣防法呢?」

  何其甫道:「如今我們大家就把在先立的那個惜字社,加倍振作起來。先前每人一百文入會,今番卻改成二百文。這以外一百文做甚麼呢?第一件是搜羅古今闈墨,保全國粹。第二件印刷幾百張大成至聖先師孔子牌位,是我們同道,都散給他一張,叫他們每日用一杯清水,誠誠敬敬供在家堂上,供一次,磕一次頭,保佑他老人家有靈有聖,消滅邪說,八股昌明。第三件專供酒飯之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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