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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九回 萬樹梅花新舊党 一江榆莢去來船

  諸君知道中國最大休息日子,便是過年,在下也寫不盡這過年樂趣。只知道我們中國人遇著甚麼賞心樂意的事,開口便說個比過年還快活,可半是可遇不可求的了。在下這部書,雖不把來敘述些瑣事,然而在下說的這一年年景,卻是風和日麗,芳草在那凍地上,已漸漸露著綠嘴兒。瓶裡的紅梅花,探著半邊身子,把個頭鑽出窗外,就著日光,開得十分燦爛。這一日黎明,那外面爆竹聲煮粥也似的價響,比元旦那一天還利害。東方一片黃雲,捧著圓溜溜的紅日兒,緩緩的升上來。雲麟衣冠齊楚,堂上設著香案,放了五個酒杯兒,五個茶杯兒。一方五十三兩豬肉,用盤子盛著,也把來放在桌上。香燭輝煌,恭恭敬敬磕了頭,又替母親秦氏賀節。秦氏笑道:「多謝你相公,今年名利雙輝,財源輻輳。」

  雲麟敬過了神,隨意閑語笑道:「娘呀,我看世上敬財神的人也不少,怎麼有錢的還是有錢,窮的還是窮,可想這財神也沒有甚麼公道。如我們家裡,那一年不敬財神,誰知敬來敬去,今日桌上放供的還是五十三兩一塊豬肉,並不曾敬出一塊五十三兩的元寶來。」

  秦氏笑道:「兒呀,這些話到也不用亂說,發財這兩個字,也沒有憑據,成千成萬也是發財,三十五十也是發財,各人有各人福命。我們家裡雖算不得富足,然而今日敬神還備得這一方豬肉,便就是神天庇佑,假如命裡便連買豬肉這筆錢,財神老爺都不容你發,你又該如何。你不看見叫化子,比我們算苦了,然而也還算是財神老爺幫著他,尚有些冷飯殘羹,苟延殘喘,不然保不定早已骨頭打了鼓了。」

  此時黃大媽正捧了兩碗糖圓子上來,遞給他們母子,聽秦氏說這話,也攙著嘴道:「太太的話,真是一點不錯。窮有窮過,富有富過。就像我們莊子上那個陳百萬,先前何等烈烈轟轟,不到二十年功夫,他如今孫子流落下來,轉在我們鄉里當地保。去年臘月初八,我送封糖糕給網狗老子去,網狗老子還笑著告訴我說:陳百萬家的孫子,今年窮得要死,反到我們家裡去借米,我還說莫不是陳百萬家的財神老爺,跑到我們家裡來了。」

  網狗子在旁撅著嘴道:「誰說陳百萬家的財神,不曾跑到我們家裡來,我在家裡過年的時辰,的的確確親眼看見那財神老爺紅袍紗帽,站在我們門口。」

  網狗子說這話,秦氏同黃大媽都不曾留神,雲麟轉動了好奇的心,一把將網狗子扯在旁邊,問适才的話,可確不確?網狗子笑道:「確確確,等我解一泡溺來,再告訴你。」

  說著撩起衣服,跑至前面院子裡去撒尿。過了一會,又跑進來,笑嘻嘻的抓了一大把梅紅名片說:「這些紅紙,都揌在我家門縫子裡的,相公你瞧瞧。」

  雲麟接過來一看,也不過是些左鄰右舍親戚朋友的拜年帖兒,也便擱在一旁。忽見網狗子又在袖子裡掏出一封信,望瞭望,便伸手去撕。雲麟喝道;「你手裡還拿的是甚麼?」

  網狗子笑道:「我也是在門縫子裡拾得來的,我愛這上面山水畫得好玩,好相公你賞了我罷。」

  雲麟道:「胡說,知道是誰寄我的,等我看了再給你不遲。」

  網狗子不得已,便把那封信遞過來。雲麟忙將封頭拆開,抽出一張紅花箋兒,約莫有十來個字。雲麟一面看一面臉紅起來。忙將那花箋扭成一團兒,望嘴裡一陣嚼。秦氏笑道:「這信是誰寄你的?」

  雲麟支吾道:「不過左右是同學幾個朋友。」

  網狗子見雲麟將信看完畢,竟將那信封要了去。雲麟挨到午飯過後向秦氏扯了一個謊,說出城去逛逛,恐怕夜間不能回家,請母親不用老等。秦氏道:「孩兒這天氣怪冷的,白白跑出城做甚麼?雲麟涎著臉哀告道:「母親你看這梅紅柳綠,春氣溶溶的,有甚麼冷。」

  秦氏拗他不過,說:「好好你快去快回。」

  雲麟得了這句話,拔步飛跑,一溜煙早奔出北城,果然遊人真是不少,三三五五,成群結隊,像個有甚麼舉動光景。雲麟也不暇旁顧,高一腳低一腳,直望前走。

  猛然背後來了一叢人,都是時式衣帽,嘻天哈地,跌跌撞撞走得來。看見雲麟高叫道:「小雲,你望那裡去,敢是也到史公祠裡去聽演說?」

  雲麟將那人一望,只見他戴一頂尖頂京式帽兒,短馬褂,長呢袍子,腰間絡絡索索,還掛著許多表套荷包,嘴裡銜一根紙煙,原來不是別人,就是同學的喬家運,也便含笑站下來問他道:「我們許久不見了,你近來在甚麼地方得意?目下想是回來過年的?史公祠裡有甚麼演說?我卻不得而知。我出城是為的別事。」

  一面說,一面大家都望前走。喬家運笑道:「原來你不能算聽演說的,我是從去年便到了上海,如今在一家報館里弄弄筆墨,也不能算是得意,不過盡我們國民一份子的義務。只是終年不得閒空,殘歲二十五才回家走走,不久就要去了。因為我們報館過了正月初五便要出版。目下聽見我們揚州居然有個青年志士,訂於今日在這史公祠內演說,我們是一鼻孔出氣的,所以不可不前去觀觀光。」

  雲麟笑道:「原來你弄進報館了,你這報館叫甚麼名字?」

  喬家運道:「我那報館就是上海堂堂享著大名的千錘報。」

  雲麟笑道:「這名字到不曾聽見過。好利害,一錘便是個死,何況千錘呢。」

  喬家運笑道:「不是這樣講,是說我們這報上的文字,俱是個千錘百煉,不是朱仙鎮上用的那錘。」

  雲麟笑道:「不管你一錘也罷,兩錘也罷,我們幾時得暇,再陪你吃茶閒談,此時卻不便同走了。」

  雲麟說則此時腳下便向斜刺裡緊走幾步,要想離開這班人。喬家運是最狡猾不過,如何肯依,趕上去將雲麟的手一扯,儘管釘著眼睛向雲麟臉上望。雲麟被他望得臉上紅起來說:「得望我做甚麼?」

  喬家運笑道:「我望望你的眉毛,看曾破過瓜不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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