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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七


  次日午後,忽聽見蔔氏在後一進堂屋裡嚷起來。三姑娘嚇了一跳,跑入裡面,見朱二小姐歡歡喜喜的坐在一邊,用一個白羊脂玉杯兒滿滿的堆了一杯灶糖,又用自家編的紅絨絲絡兒絡著,糖尖子上插著一朵青蔥蔥喜花。蔔氏望一望這樣,瞧一瞧那樣,因為僕人忘記買酒糟料豆,蔔氏便嚷著說:「灶王爺爺不吃酒,清醒白醒上了天,斷不肯替我家說好話。況是他老人家座下一匹白馬,也不能餓著肚皮跑路,這些奴才越過越糊塗了。」

  朱二小姐笑道:「你老人家歇著罷,不用瞎生氣。酒糟料豆,早已要得來了,是我叫他們將這些零碎東西放在一邊,不要老早拿上來。好了,姐姐來了,請你叫儀兒來填一填灶疏罷,我這雙手弄髒在這裡。」

  正說之間,淑儀也走得來,聽見朱二小姐叫填灶疏,便跑過去,將灶疏查出,放在桌上,一張是送灶用的,一張是接灶用的,正磨好了墨。蔔氏又道:「今年灶疏在你父親名字下面,要把你弟弟名字填上。他雖然小人兒,算是我家一代人。」

  淑儀笑道:「還不曾起學名呢。」

  蔔氏沉著臉道:「甚麼學名不學名,他叫小美子,就把小美子三字寫上去。」

  朱二小姐笑道:「大姐姐,他的學名,你父親曾說過了,叫做恩官。」

  淑儀笑道:「這名字正好。天恩天赦。」

  蔔氏聽著這話氣起來,罵著淑儀道:「一個女孩兒家,咸醬口,說得的說不得的,都是信著嘴亂說。你不知道要過年了,甚麼天恩天喜。小美子還不曾種痘子呢,說出岔子來,你吃不了兜著走。」

  淑儀笑道:「老祖宗,你聽錯了,我說的是天恩天赦。」

  三姑娘望淑儀瞅了一眼,說:「丫頭你還嘴硬。」

  淑儀才不敢開口,將灶疏填好了。到了晚間,僕婦們取出四枝大紅蠟燭,點得通亮。一盆炭火,燒得旺旺的。椅子上都披了紅椅披,將桌子移至堂屋中間。蔔氏吩咐道:「老爺雖然不在家,也在上面替他安一張座兒。三姑娘笑道:「還有翠姨娘呢,也添一座。」

  朱二小姐低笑道:「還要添一座。」

  三姑娘望一望,說:「連小美子同玉鸞都有了,還添一座給誰?想是你又懷胎了?」

  朱二小姐笑道:「我到不曾懷胎,你既然想著翠姨娘,怎麼不曾想著那個姓林的。」

  三姑娘也笑起來說:「你何苦這樣促狹呢。今日送灶日子,我不好罵你。」

  蔔氏見他們說話,笑問道:「你們講甚麼?」

  三姑娘笑道:「不相干,是妹妹懷胎,他又想添一座。」

  蔔氏笑道:「果然的你們小人家記著,你們夫婦雙全的人,不問懷不懷,逢時遇節,都寧可多安放幾雙杯筷,取個吉兆兒,添人進口。」

  說得僕婦們都笑了。卜氏上坐,三姑娘等一例挨著坐下。朱二小姐又在奶媽手裡將小美子抱過來,用筷子蘸著酒喂他。那小美子偏生咂嘴咂舌得響。蔔氏笑道:「你看這個小人兒,也喜歡吃酒,怕大來不是酒鬼。」

  蔔氏說到此,又改口道:「我詳錯了,大來是酒財神罷。」

  正說之間,卻好三姑娘房裡用的一個老婆子頭上圈了一個核桃鬏兒,插了一朵紅紙花,齊齊整整穿著一身藍布襖褲,大腳鞋子上,繡著紅牡丹,一顫一顫的將那茶米飯的鍋巴捧在手裡走到蔔氏等人面前,低頭屈膝拜了兩拜,一路恭喜著說:「老太太大喜,老爺大喜,大太太大喜,少爺小姐姑少爺大喜,萬事如意,新年大發,歲歲平安,吉慶有餘,多福多壽,多子多孫。」

  成套兒吉語好似背書,引得大家笑得攏不起嘴來。蔔氏笑道:「多謝你,等老爺升了官,大家同發。」

  說著,便喚淑儀道:「儀兒,你替我在房裡抓一把錢出來,賞給你們屋裡老婆子。」

  淑儀适才聽見那婆子恭喜姑少爺,她早已含羞帶笑的下了席,折了一把松柏枝,撩在火盆裡燒得價響。聽見卜氏命她拿錢,她便跑入房裡,抓了一把,正轉身出來,忽見朱二小姐用的那個小善子,咧著嘴笑道:「老媽媽,你人都恭喜遍了,獨瞧不起我們太太,我們太太難道不是家裡主子。」

  那老婆子笑道:「我适才不是提著二太太恭喜的。」

  小善子道:「誰也不曾聽見你恭喜我們太太。」

  又回頭問那個奶媽道:「你聽見不曾?」

  那個奶媽道:「我是不曾聽見。」

  又冷笑道:「姑娘你也不用乾著急,我們太太到不計較,偏是你計較。」

  在先朱二小姐聽他們講說,到也不大理會。此時聽見奶媽用話激著自己,又想起昨日三姑娘刻薄自己的一番話,可想總是平時三姑娘將我當年的醜事告訴僕婦們,僕婦們才瞧不起我。家奴犯法,罪歸家主,不由的提起一把無名烈火,拍案指著三姑娘說道:「姐姐,我那一件兒虧負你,你處處欺陵我,今日娘在這裡,我尊敬你一聲姐姐,並不是怕你,你仗著先進門的為大,便不把我放在眼裡,我也是他們父親上門求親的,明媒正娶,並沒有甚麼把柄兒被你捉住。今日是送灶日子,你不該叫你的人來咒我死。」

  說著便流下淚來。三姑娘被他這一頓數說,氣得惟有發抖說:「這是那裡的話,你不是雞蛋裡尋骨頭,有意來洶氣。我也不知道婆子們提著你恭喜,不提著你恭喜,我有何嘗叫他咒你。我若是叫人咒你死,我今夜便死了,報應給你看。」

  說著,也拿起手帕拭淚,嚇得淑儀一言不敢開口。蔔氏急道:「你們好好的滿嘴裡胡說的甚麼?你們不圖吉利,我家晉芳還要想升官發財呢。你們揀著這送灶日子吵鬧,快不許開口,替我好好坐著吃元寶酒罷。我适才還罵儀兒的,不料你們做母親的人,也是這樣,誰再開口,我便不依誰。」

  三姑娘同朱二小姐聽卜氏這般說,便不敢則聲。那個老婆子早悄悄的躲在一邊去了。這一晚大家都沒有情趣,蔔氏也覺得光景甚是不祥,只是唉聲歎氣。勉強將飯胡亂吃完,正待離開坐位,忽然外面跑進一個家人來,氣急敗壞飛報道:「回老太太一聲,那邊太太不好了。适才有人來給信,請老太太同太太們快些過去。」

  蔔氏聽見這話,嚇得渾身發抖,問那家人道:「糊塗東西,那個太太不好,你說明白些。」

  家人道:「是富公館來的信,便是他們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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