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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三


  林雨生怔了一怔說:「晚生去問一問。」

  於是拽著袍子,飛也似跑出門來,卻好對門便是個成衣鋪子,林雨生走過去問道:「呔,裁縫師父,借問你一聲,這條街叫甚名字?」

  內裡有個人答道:「三道街。」

  林雨生又問道:「請問這道字,還是強盜之盜,還是道台之道?」

  那人再也不懂得林雨生說甚麼,只管望著他發愣。身旁還有一個三十歲左右的婦人,兩隻眼水汪汪的望著林雨生笑。林雨生又怕晉芳等急了,掉轉頭就跑。誰知晉芳已攜小翠子上了轎走了。林雨生一口氣追過了江。晉芳擇了吉日,也就搬入新公館裡。前一天便開了一個單子,交給林雨生,置辦應用的一切什物。林雨生接了單子,非常歡喜,暗想自此可以表見他的經驗。覺得那些桌椅、條凳、字畫、屏風都不甚難辦,千難萬難,惟有姨太太一座馬桶,煞是十分棘手。圈口買得小了呢,怕姨太太尊臀容不下去。圈口若是買得大了呢,萬一姨太太坐落下去,淹上一屁股的糞,那可是糟極了。第一趟差使,萬一弄得不好看相,到後來東家得了闊差,甚麼厘金呀,籌餉呀,再也不想派好事給我辦。林雨生想到此,搔耳爬腮,急得甚麼似的。想了好一會,陡然福至心靈,跑上街,走進一座紙鋪裡,摸了幾十文,買了一本硃絲說帖,悄悄的袖回來,使在燈下先打了一個稿兒,看一看也還得體,便一行一行謄清在說帖上,所幸他的字還寫得端整,趕在第二天清晨,挨近內室門首,好容易等了一會,遇見一個僕婦出來拎開水,他便走上去垂手請了一個安。嬉皮笑臉的說道:「好奶奶,我這裡有一本字帖兒,煩你遞給老爺望一望,我還在這裡等你回信,要緊要緊。」

  那僕婦見他這般乖巧,到也一笑接過來,拎了開水,便進了小翠子臥房。小翠子剛坐在床邊上裹腳,伍晉芳披著一件湖色洋縐短襖,彎腰在鏡子裡瞧看氣色。那僕婦便將林雨生那本說帖向梳桌上一擱,說:「這是林師爺叫我拿進來的。」

  晉芳將眉頭皺得一皺。接過來一看,不禁笑得嗆咳起來,說:「該死該死,這人越發糊塗了。」

  小翠子見這光景,思不住笑問道:「這姓林的說的甚麼?」

  晉芳見小翠子問著,越發笑不可仰,又忍著笑說道:「他要問你屁股的尺寸,好去買馬桶。」

  一語未畢,又狂笑起來。那僕婦聽著,也不由哈哈大笑。小翠子笑駡道:「他這死砍頭的,發了昏了,虧你還不去罵他一頓,還只管盡笑,我到不知道他怎樣個寫法,你念給我聽。晉芳笑道:「他這不通的文法,想你也還懂得,我便念給你聽,你可不許笑。晉芳拿著說帖笑念道:

  敬稟者:竊司事猥以菲材,荷蒙拔擢,勉圖報稱,夙夜競兢。昨承恩憲大人委買各物,理宜照辦。惟其中有姨太太大人馬桶一件,不敢大意,致貽隕越羞,為此思索再三,不得不叩求恩憲大人查驗姨太太大人玉股,長徑若干寸,圓徑若干寸,開示清單,以便照圖價買,據實開支,理合恭具說帖,伏乞恩憲大人訓示,俾司事有所祗遵,實為公便。謹稟。

  小翠子雖不懂得公事的格式,然而聽見內中有甚麼長的圓的,料想不是好話,又氣又笑,望著那個僕婦道:「快替我快將這牢紙本子退給他,叫他沒的活見鬼,買買物件罷了,還要寫這些嚼蛆的話,得我引氣起來,便不要他買,交給伍升辦去,也是一樣。」

  那僕婦笑著,便將說帖拿起來,跑至外面去。雨生一眼看見那僕婦笑容滿面,知道姨太太是很得意他辦事了。垂著手迎著上來,笑道:「難為奶奶費心,上頭可有甚麼話吩咐?」

  那僕婦笑道:「老爺到沒有吩咐,你要問姨太太屁股,我教給你,姨太太的一個屁股,有林師爺兩個臉大,你快去照辦罷。」

  林雨生聽了好不歡喜,說:「多謝奶奶教訓,這話真說得是的。」

  說畢,又屈膝請了一個安,立起身早看不見那僕婦,想是已進去了。林雨生便喚著小順子幫他去上街照料物件,果然買到馬桶,可是操了林雨生的心了。走到鋪裡先叫人家將馬桶從架上取得下來,他自己必恭必敬,將頭上那頂帽子擺在一旁,便用頭去量那馬桶圈口。究竟不敢大意,一連跑了幾十家,才算買妥了。他更不肯假手給小順子,自己捧著,一路上只管將臉對著馬桶,比來比去,嘴裡還念著一個臉大,兩個臉大。小順子笑得回來,便將那件事當做笑話告訴人。自此以後,果然伍晉芳很愛著林雨生,說他肯實意心辦事,心中便有重用他的意思。

  林雨生又十分狡猾,每逢伍晉芳出來,他便露著臉趕在晉芳面前,繞來繞去。一會兒吆喝轎夫,說他們轎子抬得不穩,沒的把老爺腰閃了。一會兒又嗔責小順子,說他不會伺候人來客去,眨眨眼就不看見他的影子。自己轉趕著端菜碗,絞手巾。伍晉芳有時攔著他,他沉著臉說道:「誰不是承老爺的恩典,吃老爺的茶飯。老爺養著我們一班人,到反叫老爺生氣,可不遭天誅地滅。師爺也是一樣,爺們也是一樣,只要老爺心裡舒服,這也沒有甚麼要緊。」

  伍晉芳聽他這幾句說話,只管點頭說:「我不料你這人,到還很實心的。我自愧先前還薄待了你,你以後千萬不要同我這樣稱呼,見面也不用請安。我便叫你雨生,你若是恭敬些呢,就喚我一聲晉翁。我孤身作客,外面也沒有一個可靠的人,我就將你當著自家骨肉看待,以後仰仗你的地方很多。你若不依著我,就是同我見外,我也不敢親近你了。」

  林雨生見晉芳說得甚是慷慨,便肅然起敬答應了一聲是,說:「晚生斗膽,便嗚著晉翁了。晚生久已有件事要同晉翁講。」

  晉芳道:「喏喏,你還是這樣客氣,我們將這晚生兩個字,也可以蠲免了罷。」

  林雨生又連連答應了幾個是,忙改口道:「我久已有件要事同晉翁講。晉翁的管家伍升,人是很好的,只苦於太好很了。凡事總沒有個主張,晉翁倘在這裡閑住,公館裡到也沒有甚麼亂子出,假如上頭委了劄子,或是晉翁榮任地方,在我愚見,怕伍管家……」

  說到此,故意不望下說。口裡只支支吾吾哼了兩聲,像個疏不間親的光景。

  伍晉芳早已明白,便接著說道:「不錯不錯,這是我很知道的。不瞞雨翁說,這個人在捨下已有二十多年了,兄弟不過看先父面上,以為他老人家跟前的人,不敢輕舉妄動,不料他轉倚老賣老的一味恃強偷懶,連兄弟都不放在他眼裡。……」

  此時林雨生聽見晉芳口裡提出先父兩字,趕忙立起身來,放一副誠敬顏色說道:「老太爺盛德,是口碑載道的,誰人不知道。總怪他們不知道好歹罷了。」

  晉芳道:「請坐請坐。雨翁此時可是還住在門房裡,今晚便請雨翁老實將行李搬入書房裡住著。平時有些零碎帳目,便費雨翁的心,先替兄弟照料,總算兄弟知道感激就是了。我們改一天再談。」

  說著,又將小順子喊至面前,說:「就派你伺候林師爺,若有一差二錯,不用林師爺告訴我,我自會知道,看我揭你的皮。」

  小順子撅著一張嘴,答應了一聲。晉芳又跑到後面,取了五十塊洋錢,交給林雨生說:「雨翁先收著用,隔十天記筆總帳就是了。天氣漸冷,雨翁若是要添補衣裳帽履,便在這裡面開支,恕兄弟不另送束修了。」

  林雨生忙接過來,便退至門房。剛欲進門,早聽見伍升在裡面亂嚷說:「那姓林的再刁不過,逢著老爺出來,他便一溜煙趕去做這件,忙那件,一經不在老爺面前,他屁也懶得放一個,早蒙著頭躲向旁邊睡覺去了。我們是呆子,幹了事,老爺一總不知道。……」

  林雨生聽到這裡,怕他下面還說出不好聽的話來,故意咳嗽了一聲。伍升果然不嚷了。雨生便指揮著小順子搬移他自己行李,安放在書房裡。他其實也沒有多少物件,擱了塊鋪板,放上一床被褥,就算是他的臥房。他得了這些洋錢,心裡暗想:「雖說是晉芳叫我添置衣服,到也不可過於急急的,恐怕晉芳疑惑我拿著他不肉疼的洋錢揮霍,落後便不能叫他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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