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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五


  雨生也笑起來說:「不錯不錯,我到忘了,等我來脫給你穿。」

  於是走至他女人床邊,將他女人身上蓋的一條被硬幫幫的抗起來,倚在門後。

  看官且住。這句話又要累著看官疑心了。怎生一條被會硬幫幫的抗起來,倚在門後呢?內中卻有一個緣故,不替他申明,饒著諸君聰明,決不會明白。原來林雨生夫婦二人,此時渾身上下,只剩有四十一個指頭,那裡還會有被。巴氏因為褲子脫下,交給雨生會客,覺得兒子在面前,看著不甚雅相,便自己抗了一扇板門,掩著身體,只把個頭露在外面吸煙,所以雨生將褲子交還她,便順手將這扇門抗過一旁,幸虧林雨生是穿的一件長衫兒,不蹺起腿來,大約還不至露出破綻。他便一倒頭向那張齷齪鋪上一睡,將那鴨蛋殼兒做的煙燈罩子,輕輕拈起來剔了一剔燈煤,舉著槍又呼呼的燒起來了。

  巴氏下床,被穩子鬧不過,先伸手將亂蓬蓬的茅草頭髮,略為理得一理。,要想尋覓一文給穩子去買燒餅,可憐東張西望,再也找不出來。後來沒法,只好將他平時攏頭髮的那根紅紮綆上墜的一個銅錢,解得下來,遞給穩子,那穩子才歡天喜地,拿著跑了。雨生將煙癮過足,便將适才會見富玉鸞的事告訴巴氏,說難得這姓富的尋到我們門上來,敢怕不是今年要交好運了,我不去求他還求誰!雨生說得高興,又將煙盒子裡煙挑出來攙些煙灰連吃了兩口。巴氏笑道:「你今日的煙,怎麼越發吃得多了。過一會又該派我吃灰,虧你很心。」

  雨生笑道:「不錯不錯,你快上來吃一口罷。這蛤蜊殼子裡煙膏已沒有多少了。巴氏又道:「既這樣說,你也該快去見一見這富少爺。」

  雨生道:「有理,我停一會便去。」

  剛說著話,已有些煙迷,懵騰騰地漸閉上眼睛睡去了。巴氏見他四仰八叉,不禁有些好笑,便用煙槍戳戳他。。雨生被他鬧醒,掉轉身子又睡。巴氏吃了煙,也有些模模糊糊,夫妻二人睡得好不暢快,便連那青菜皮兒熬湯,也無心去料理。後來還因為穩子一文買了一個小燒餅,剛蹲在地下嚼吃,又被那個餓貓搶了一口。穩子哭起來,夫婦這才驚醒,已是將近黃昏。雨生也不及前去訪富玉鸞,接連幾日,都是如此。還是雨生想著求人薦事,是件重大的事情,發了一個很。有一天將巴氏身上那條褲子借穿起來,恭恭敬敬,來拜訪富玉鸞。你想富公館那些管家眼睛裡可看得起這樣憊懶人物,早賞給他滿臉唾沫,都是不屑替他通報。

  雨生沒法,只得又走回去,如此已非一次。遷延了有一個多月,秋風漸起,衣葛生涼,雨生夫婦真個打熬不住,然除卻富玉鸞這條門路,卻是無法可想,又苦苦被那些管家攔著,弄得個侯門似海。雨生真是急了,同巴氏商議,要攔輿遞稟起來,打算整日睡在富玉鸞門首,一俟玉鸞出門便行上去招呼,想那些管家任是神通廣大,再也不至阻撓著我了。主意已定,便真個挾了一床破席子,一把缺嘴的磁茶壺,其餘便是他那副煙具,緊緊隨身,又不敢公然靠著門首左近,怕被那些管家看見,倒好出來驅逐,只遠遠的在照牆後面,青草堆裡藏者,每日便由巴氏蓬頭赤足,攜著穩子送點殘粥給他度活,就順便在雨生席子上過癮。真是鶉衣百結,瑟縮可憐。

  事有湊巧。這一天有己牌時分,雨生正同他兒子立在照牆之下,忽見富公館屏門大開,飛也似的抬出一頂藍呢大轎,前後僕從紛紛簇擁。雨生遇著這個絕好機會,更不怠慢,一手拉著穩子徑鑽入轎子當裡,緊緊拖著轎杠拚命狂喊。始則將轎子裡的人吃了一嚇,繼而看見這種乞丐模樣人物,不由勃然大怒,先伸出五指,拍的一聲,打得雨生臉上起了個霹靂,更提著那嚦嚦鶯聲,喝道:「好大膽的奴才,左右替咱將這廝吊起捆在門房裡,聽候發落。」

  這個當兒,走上幾個如狼似虎的惡僕,拳腳交施。內中有認得雨生的,更是生氣,很命將雨生按倒在地。不按猶可,這一按早將那個小林雨生露得出來,引得眾人一個哈哈大笑,許多婢女都掩面啐起來。原來轎中不是別人,正是玉鸞的母親卜書貞。蔔書貞到此也是一笑說:「咱們趕快走罷。」

  雨生被這一頓打,見那穩子也被人踢倒在一旁,哀哀的哭,不禁傷心起來,席地大哭。此時圍了一大堆閑看的人,說:「你這廝也不曾生眼睛,你為何向這一位富太太面前放肆起來了,這位太太威武著呢。她老人家出門,我們左鄰右舍若是大刺刺的坐著不立起來,她還要拿個名帖兒送我們到縣裡去挨板子。何況你不穿褲子,有意來戲弄她老人家,她老人家輕輕饒了你,還算是你造化。到是她的那位少爺為人很好……」

  剛說到此,內中有人嚷起來說:「你們看富少爺不是出來了。」

  雨生果然看見玉鸞金裝玉裹,被一群家人捧著出來。門前有人拉著一匹高頭大馬,鞍轡都是簇新的。玉鸞正待攀鞍上馬,猛見人叢裡圍著一個人,便是前次誤走到他家裡那個姓林的,笑問了一聲說:「這廝怎麼又鬧到咱們公館來了?」

  此時早有家人將适才太太惱著他的話告訴了一遍,玉鸞聽著,便老大有些不忍,且不上馬,轉趕過來笑道:「林先生別來無恙,何不請到咱寓裡去坐坐。」

  雨生此時見玉鸞春風滿面,笑容可掬的,暗想誰說不是要到少爺公館裡來的呢,不是為著此事,到不至於捱打了。想到此,不禁放聲大哭,撲通跪在玉鸞面前。他兒子也就跟著跪下。玉鸞笑道:「這是為甚麼呢?快請起來,你可是來尋咱的?咱今日因為舍親那裡辦喜事,趕著去道賀,卻不及奉陪。你先回去,明天再到咱這裡來,咱們談談。」

  又說道:「這孩子想是令郎,生得怪好的,怎麼糟蹋到這步田地。」

  說著,便回頭望著家人道:「你們將這孩子帶去,替他收拾收拾。」

  家人答應了一聲,便有人將穩子帶過一旁。林雨生還想同玉鸞說幾句話,那些家人將眼一眨,早將雨生磕撞得好幾步遠,簇擁著玉鸞上馬如飛的走了。原來林雨生淒風苦雨之天,正伍晉芳錦簇花團之日。蔔書貞前一夜便將小翠子打扮得如花似玉,命人將公館裡現成的轎子,揀出一乘,四角上也紮成四個紅彩球兒,用芸香濃濃熏著,又替她制了四季衣服,並賞給她兩付金耳環,四支金簪子。小翠子感激自不必說。無人之時,蔔書貞逗著她笑道:「姑娘,咱記得你當年說的不許你們老爺親近第二個人,他如今連你已有三個人了,姑娘你心裡覺得怎麼樣呢?咱虧你那時候,忍心下得毒手,飛快的刀子,敢望肚皮上刺。姑娘今日想起來,也該發笑。」

  小翠子聽見這話,羞得臉上通紅,一言不發。蔔書貞又笑道:「好姑娘,你也怪可憐的,將來你過去,各事總還該要留點心兒。咱瞧著那邊兩位,也不是好講話的。內中尤以那位女先生利害,外面看著她,似乎姣弱弱的,怕她肚腹裡很有點道理呢。」

  小翠子歎道:「太太,可憐我如今已是墮落的人了,承太太的恩惠,將我提拔起來,我這一去,除得隨茶吃茶,隨飯吃飯,再也不同他們爭名奪利。他們罵我,我不開口。他們打我,我不還手。萬事也過去了。」

  蔔書貞點點頭。

  第二天趕了一個清早,便將小翠子送到伍府上來。隨後自家便也坐著轎子趕來賀喜,便是出門遇見林雨生這一天了。伍晉芳早就收拾出兩間新房。朱二小姐母家,本沒有多人,只有一個老母,年已七旬,平時的使用,都是晉芳這邊供應。在先也知道他女兒同晉芳打得火一般熱,今日外面,卻不得不裝著伍家來求親,說是兼祧遠房一個叔子,少不得先要將朱二小姐接回來住幾天。草草行了一個婚禮,也趕在這一日,用喜轎抬得過來。

  三姑娘如今可算才見著小翠子,見她生得杏臉桃腮,媚態可掬,嘴邊兩個小酒渦兒有四五分深淺,見著人都含點笑意,心裡到還很歡喜他。頭一夜晉芳須是陪著朱二小姐安寢。三姑娘便同卜書貞在小翠子房裡談了一夜。第二天才交黃昏時分,晉芳便跳入小翠子房裡,笑嘻嘻的問道:「阿呀,我們到有許久不見了,我以為今生總沒有同你相會的日子,不想也有今日。你這幾年想還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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