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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四


  §第三十一回 求薦舉兒子贈余桃 避喧囂夫君歌折柳

  當這風瀟雨晦的時辰,茶灶不溫,孤琴無語,忽然來了一個知心好友,促膝快談,看去也不過是尋常應酬,然而總要算得是世界上一件賞心樂事的了。雲麟春風滿面,笑嘻嘻的立在書房簾前等候。果見進來了一個少年,前面還有一個書僮,持著一柄明角小燈,一閃一閃走上臺階。那少年看見雲麟,不覺大笑道:「雲大哥,你想得咱好苦呀。咱訪你不止一次了,不圖也有今日。」

  雲麟再仔細一看,可不正是那個極討人厭的富玉鸞,不禁倒退了兩步,依他的主意,便放下臉來轟他出去。不想玉鸞早跨入書房裡,向雲麟深深一揖。雲麟到此,也就沒法,只勉強周旋也還了一揖,彼此坐下。這個當兒,卻好黃大媽捧著一碗茶進來,猛然見了富玉鸞,十分詫異似的,老望著不走。玉鸞笑對黃大媽道:「媽媽,你也認識我麼?我若不是假裝著你家少爺的同學朋友,怕你這會子還不放我進來呢。」

  說罷,又撫掌大笑。雲麟冷笑道:「足下可也要算是多情的了。但兄弟性情卻甚孤僻,自蒙見訪之後,至今總還不曾去拜望,千萬祈見恕則個。……」

  他們兩人正在這裡攀談,黃大媽早跑進去,告訴秦氏及三姑娘去了。富玉鸞又笑道:「咱們是自家好弟兄,原不用客氣,但也須常常相見便好。」

  雲麟道:「見也好,不見也好,這卻沒有甚麼打緊。」

  雲麟說畢,卻又不肯開口,只管冷冷的坐著。玉鸞又搭訕道:「伯母想還不曾安寢,咱理合進去拜見,便煩大哥引導。……」

  雲麟暗念你這姓富的還不算促狹,你定然知道我那儀妹妹在裡面,又想借此進去混一混,真是有趣的事兒,須知我卻不能答應呢。想到此,便忙接口道:「家母晚間睡得甚早,決不敢勞動大駕。」

  玉鸞道:「論理呢,時候也不早了,便是拜見也不恭敬,改一天再來罷。但咱有一句放肆的話,咱們是一見如故,以後說話,便不應再用繁文末節。」

  雲麟道:「兄弟卻是生性如此。」

  玉鸞道:「可又來,咱雖然與大哥同年,卻比大哥小得三個月份,我稱大哥,便是大哥。大哥稱我,便是老弟。這才親昵,不用只管兄弟兄弟的,到反覺得生疏了。」

  雲麟道:「足下便生疏著兄弟也不妨,兄弟卻還是要稱兄弟的。」

  玉鸞道:「總在早晚,咱備一席水酒專誠請大哥賞個臉兒,大哥若是推辭,便是瞧咱不起。」

  雲麟道:「兄弟最不喜歡赴人家的宴會,寧可耽個瞧足下不起的罪名,到還使得。……」

  兩人說來說去,一個卻是熱如火炭,一個未免冷若寒冰,可謂格格不能相入了。那富玉鸞卻毫不在意,偏生有一搭沒一搭的尋著話來逗雲麟談笑。後來又漸漸談到詩文上,雲麟更自不理,暗念你這紈袴子弟,肚腹裡除懷著些勢位利欲,怎麼還來學著風雅,可不將人牙齒要笑掉呢,於是越發不同他多話。兩個小眼皮兒,轉朦朦的要望下睡,接連打了幾個呵欠。

  正在無聊,偏生有黃大媽湊趣,又在裡面捧出四個小碟兒,裝著滿滿的茶食,雲麟認得那茶食,正是他姨娘今日早間帶過來的,猜定了必不是我母親的主意,定是姨娘叫她送來,防著她這愛婿挨餓。若是我一個人坐到此刻,她再也不會送茶食出來給我的。雲麟此時由羨生妒,由妒生恨,一陣心酸,止不住那眼淚要流出來,索性跳起身子,向自家床上背臉而睡。可憐玉鸞此時,再也猜不出雲麟是何用意,看他像是有甚麼重大心事一般。若說他是有心奚落我,咱同他還是初會,又不曾有甚得罪他的去處。即算他性情疏冷,究竟何至如此乖張,莫非他拮据境況,凡百難言,若果如此,咱情願傾囊相贈。只是他不告訴咱,咱如何敢先開口呢。這又不是該叫他生氣了。

  玉鸞想到此處也就愴然不樂。轉挨坐到雲麟床邊上,一手握著雲麟的手,深深款款逗他談心。任是雲麟鐵石心腸,也就不能不為他熔化,只得也勉強酬答了幾句。王鸞在身上摸出一個桃核大的金表,一看見時候已不甚早,便立起身說道:「好大哥。你凡事總要看得開些。像你這樣鬱鬱不樂,很不像咱們這般少年人的舉動。你若是悶著,儘管到咱那裡去坐,咱此刻怕母親懸望,不能陪你久談了。」

  雲麟點了點頭,便將玉鸞送出門外。送過之後,剛才跨入中庭,早見三姑娘盈盈的笑出來說道:「好呀,你們弟兄倆很親熱,談得這好一會工夫。此刻雨住了,我還深愁著半夜三更的,玉鸞身上怕受了涼。」

  雲麟也不開口,早走入自己房裡去了。

  且說富玉鸞前回遇見的那個林雨生,本是蘇州元和縣人氏,也曾略讀過幾部四書五經,到了二十歲外,別的本領,卻還沒有學就,天生成的會吸鴉片煙。初次學著玩耍,便能將煙燒成長條兒。直湊著斗門子,他能一口氣吸得一絲不剩,別人也就竭力稱讚他是個鴉片煙隊裡能手。他後來也就漸漸自負起來,日夜吸著開心。不到三個月,那芙蓉城裡,已早替他掛了一個名兒。後來娶了親,他丈人家姓巴,卻是蘇州鄉下一個土財主。因為愛著林雨生生得清清秀秀,又是寫得一筆好字,便把女兒嫁給他。嫁過來之後,妝奩到也不下三五千金。林雨生非常快活,便也不出去尋覓事業,那鴉片煙更吸得利害了,每天至少也要燒得三兩五兩。又怕他妻子巴氏抱怨,便左勸右勸,也將巴氏勸得上癮,雙管齊下,越發熱鬧。吸煙的人還有一種妙訣,就是一個懶字,是生成第二種天性。整年整月,他兩條腿幾乎不能下床,坐吃山空。

  不到四五年,那所有的積蓄,早已隨著煙槍化陣寒煙而去。後來便時時逼著他妻子巴氏,奔得回去,向丈人那裡挪借。他丈人是辛苦起家,一錢如命,如何容得他們賢夫婦誅求無厭。後來被逼得急了,便覓了一個利害不過的刀筆先生,在元和縣裡遞了一張呈子,暗中還花費了許多金銀。買得署裡上上下下,替他運動,硬將林雨生辦成一個驅逐出境的罪名。夫婦沒法,只得跑到揚州,投奔他一個遠族哥子林大華,是在運司衙門裡抄謄公事的一位朋友。林大華也是窮得要命。,沒有法子,分些案牘拿回來給他抄寫,他的雙手只有功夫拿槍,那裡還有功夫拿筆,他到也好,便又轉交給別人替他抄,他在內裡撈摸幾文使用。後來因為將公事抄錯了一件,幾乎帶累林大華革了卯名,只打了二百手心。林大華氣不過,自此再也不理他們夫婦。後來林雨生不知又怎麼樣東跑西跑,在厘金籌餉上敷衍了幾年。到一處再也不會長久,三五十天,便回來了。

  日月匆匆,在揚州已是住了十年。日前打聽得他那遠族哥子林大華,在南京制台衙門裡做繕校生,他思量這也是一件榮耀的事,便裁了一張黃紙條兒,寫得清清白白,貼在大門外面。富玉鸞笑他實官,只有繕校生三個大字,那裡知道便連這三個大字,還是別人家的實官呢。這一天自從遇見富玉鸞之後,喜從天降,便想恃為奧援。送過玉鸞出門,笑嘻嘻的跑入屋裡,覺得眉毛都有些要笑起來。他有一個孩兒,小名叫做穩子,只得十二歲,渾身一絲不掛,一見林雨生,便哭著嚷著要飯吃。雨生偷眼向鍋灶上一瞧,見冷堊殘灰,滿滿的只貯了一鍋清水,剩得那一個木釜上面,厚厚的積了五分深淺的塵土。雨生罵道:「死不了的奴才。昨天晚上還吃的面餅,今日不過才是午後,到又餓了。又向著他那位女人問道:「時候果是不早了,你也該去將那青菜皮兒熬一鍋湯,度過今日再說。」

  巴氏此時正躺在床上,說道:「我何嘗不知道,只是那一條褲子,被你穿出去會客,叫我怎樣下床,難不成光著屁股,跑出跑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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