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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八


  話未說完,早見船頭上跳入幾個男女僕從,吆喝著王老老,王老老才轉身出來,口裡還咕噥著說:「這是那裡說起,我可……」

  周氏忙遞了一個眼色,王老老才不開口。鑼聲一震,船便開行。出了瓜州口門,已是午飯時候。江面上薰風習習,吹得眾人十分爽快。艙中開了午飯,大家談談說說,頗不寂寞。紅日西斜,已抵鎮江碼頭。一個不提防,早跳上許多彪形大漢,每人扛著一根木棍,蜂擁而至。接著更有多人一張一張的紅紙片兒,排頭遞在人手裡,呐喊著大觀樓呀,六吉園呀,萬全樓呀,三益棧呀。周氏幾曾見過這種情形,面上早已嚇得雪白。便連朱二小姐、美娘、三姑娘、何氏、章綠綠、章翠翠等人,都有些害怕。好容易被卜府上那斑管家驅逐走了。然後一頂一頂的轎子,都抬到船頭上,挨次上轎,周氏卻十分留心,看著別人坐轎子的規矩,才恍然大悟。惟有卜書貞、三姑娘、朱二小姐都是自己帶來的官轎,轎尾銜接轎尾,足足的排列了有一裡多遠。那些丫頭僕婦們你嬉我笑,紛紛攘攘,爭著上轎。

  朱二小姐從轎裡偷眼向路旁瞧看,真是人煙輻輳,車馬紛馳,是個繁華世界。剛自沉吟,早看見面前轎子已抬入一座高大洋房裡,門頭上隱隱露著幾個大字,是大觀樓安寓客商。朱二小姐知是到了棧房了,棧房裡帳房先生,見這種氣派,不由的笑臉相迎,招待得十分周到,騰出後面一座五間大廳,讓蔔書貞等人居住。其餘男僕都住在前一進。不多一會,茶房拎著開水送進來。那些丫鬟接過,泡茶的泡茶,絞手巾的絞手巾,梳具陳設了一桌。諸人重新盥洗,各人有隨身的衣箱,各人的女僕都檢出來給各人穿換,真是花嬌月媚,玉潤珠圓。

  惟有周氏獨暗暗叫苦,自己卻沒有帶著換的衣裳。天氣又暖,一天纏得下來,那汗已經濕透了,漸漸露出些齷齪氣味,別人也都有些覺得,卻不敢說。惟有蔔書貞先嚷起來,羞得周氏臉上紅暈一直漲到頸項裡。蔔書貞笑道:「這如何使得。」

  回頭便向一個小丫頭說:「你去將咱箱子裡揀兩件衣服送給周太太穿,沒的不要將人薰壞了,咱這裡還有香水,多多的替她灑些。」

  那丫頭笑著將周氏帶入一間房裡,命她脫了上身衣服,很命的用手巾擦一擦,然後才將蔔書貞的衣服替她換好。不料蔔書貞的衣服比周氏穿的尺寸緊小得許多,周氏穿起來,別的不打緊,只是那兩個大奶膀兒,躲藏不住,隱隱約約,一直拖到肚臍底下。蔔氏笑道:「咱們怎麼樣頑法?咱先叫他們雇馬車去。」

  周氏接著說得:「這怕不穩當罷,在我看不如雇一個二把手的小車兒,坐著又舒服。」

  眾人笑了一笑,也不理她。一時馬車已到,周氏一眼看見那馬揚蹄奮鬣,死也不敢上去。好容易見眾人都坐上了,自己才慢騰騰的扶著上去。只見走過一個家人向卜書貞那個馬車旁邊,垂手彎腰,低低的問了一聲,蔔氏皺著眉答道:就是嶺南春罷。家人答應了一聲是,便向頭一座馬車上那個馬夫揚一揚手,馬夫便抖起絲韁,平空價馳去。周氏起先好生害怕,過了一會,她也覺得快活起來。她坐的車子,卻同朱二小姐以及章翠翠姊妹在一處,她不覺感慨起來說:「如今這鎮江地方真是熱鬧得很了。別的不說,就是這些三弦二胡月琴琵琶都一件一件的栽到大路上來,又這麼樣大,又這麼樣長。」

  朱二小姐怔了一征,簡直不知道她說的是些甚麼。周氏見她們不懂得,格外著急。卻好走到一處,便用手指著道:「哪哪,這不是個琵琶麼?」

  朱二小姐順著她的手看去,原來是一根德律風的電線杆兒。」

  朱二小姐笑道:「不錯不錯,這原是外國人彈著玩的。」

  章家姊妹兩個笑得幾乎斷了肚腸。剛鬧著,那馬車忽的停住了。眾多僕婦,都紛紛先下車子來攙扶蔔書貞一干人。王老老卻不曾等車子歇好,她便望下一跳,那車子餘勁,早把王老老掀翻在地,跌了一個狗吃屎。周氏站在旁邊,氣得罵起來說:「王媽,你這個不上抬盤的東西,你便連個馬車兒也不曾坐過。你看我也不曾像你,你究竟是個當奴才的命。」

  王老老正跌得昏天黑地,又聽著周氏這一頓毒罵,不由急得也跳起來說:「好好,我也不當你的奴才了,我回去還做我的收生婆,我這奴才須是你請我來充架子的,並不是……」

  周氏聽王老老揭她的短處,走上前來要打她。王老老更不怠慢,便順手一推,將周氏踉踉蹌蹌推下好幾步遠,卻好一腳踏到美娘那只金蓮上,美娘十分疼痛,引得路上的人都立定了瞧看。蔔書貞見此情形,勃然大怒,便命家人去抓王老老。還是何氏同朱二小姐丟了一個眼色給蔔書貞,大家勸著,都紛紛進入嶺南春大餐館陸續上樓,樓梯盡處,便是一面穿衣大鏡。周氏剛走在前面,猛不防直望裡跨,那裡知道不曾跨得進去,反將十個腳指兒撞得腫起來。三姑娘笑著上前將她一扯,左繞右繞才繞入一間屋子裡,桌上都披著白布,又五顏六色的放著許多玻璃杯兒,瓶兒。周氏暗想原來這人家是帶孝呢!

  於是蔔書貞坐了主位,其餘的人都紛紛列坐下來。僕婦們雁字般的侍立在側,這才見走過幾個小廝,安放下許多銀刀銀叉,卻沒有筷子。周氏心中好生納罕,也不知道這葫蘆裡賣甚麼藥。她此番卻打定主意,再不多嘴,怕人家笑話,老實瞧著人甚麼樣,我便甚麼樣,想再不至於鬧出岔兒來了。一霎時只見那些小廝遞過筆硯在蔔書貞面前。蔔書貞笑道:「就請咱們先生寫罷。」

  朱二小姐笑了笑,便將筆硯接過來。又聽見大家嘴裡嘰哩咕嚕說了些,朱二小姐又寫了些,一會子又對著周氏問道:「周太太吃甚麼菜?」

  周氏想道,原來他們是在那里弄著菜吃呢,這又何難,我可算是這裡面的老內行了。便提高喉嚨喊道:「田菜頭拌豆渣……風蛤子炒鹹菜……」

  周氏才說了兩句,引得滿座的都笑起來。卜書貞望著朱二小姐道:「好先生,你隨意替她寫寫罷。再停一歇,怕這位周太太家裡的臭乳腐胡蘿葡都好出來了。」

  朱二小姐這才忍著笑,又寫了幾樣。席間無事,蔔書貞遂同周氏問長問短。周氏十分高興,滔滔不絕,幾乎不把她同田煥睡覺的笑話兒都說出來,引得大家說一陣笑一陣。……

  看官且住。須知道周氏這婦人,也是一個狡猾人物,除得這洋場風景,她是不曾見識過,何至於應酬之間,也弄得個醜態百出呢。只是她心裡過於將卜太太看得高了,她兩隻眼睛瞧見卜太太的光彩,一雙耳朵聽見卜太太的聲音,便從喜歡裡生出一番敬畏,不由遂將自己的五官百骸,俱有些聽人使用,這也沒有別的道理,老實說便是個受寵若驚罷了。士大夫像這樣的多著呢,周氏還算是個可憐。正談笑之間,各菜次第俱到。周氏見人用叉,她便用叉。見人用刀,她便用刀。卻還沒有差錯。吃到第五樣菜上,她這盤子裡是一樣黑黑的東西,用叉子叉著,莫想動得分毫。一時性起,舉起那飛快的刀,劈頭砍去,果然被她砍了一塊。

  周氏吃了幾杯香檳酒,稍有醉意,不禁舉刀狂笑。順手便將刀上砍的那塊牛排橫著向嘴裡送進,又將刀子平拔出來。這一拔不打緊,周氏那張嘴巴,已如豆蔻破瓜,猩紅狼籍,點點滴滴的淋了一袖子的鮮血,她還不曾覺得。眾人大驚,便走過一個小廝,遞了一張白紙過來,將嘴上血跡抹去。只笑得個蔔書貞花枝招展。朱二小姐笑道:「本來呢,周太太嘴上的胭脂,到這時候也淡了,這麼一刀,格外覺得嬌豔些。」

  周氏將頭一扭道:「我不信。二小姐既歡喜這樣,面前現成的刀,怎麼不也試試兒呢?」

  三姑娘笑望著朱二小姐道:「好呀你這可給人家問住了。」

  朱二小姐笑道:「姐姐,你可記得他說的那句話兒,怕我再割一刀,萬一同周太太長合了縫,可不坑死人麼。」。說畢,掩口大笑。三姑娘笑道:「這些話提他做甚,那也不是人做的事。」

  卜書貞同章氏姊妹都解不出她們說的是甚麼。蔔書貞笑道:「有甚麼話,為甚不爽爽快快的講出來,咱不許你們打啞謎兒。咱嫂子快告訴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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