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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三


  朱二小姐說到此,三姑娘笑道:「虧你說出這些話,被太太聽見了,又是一頓淘氣。」

  晉芳也笑道:「麟兒,你若是編個小丑兒呢,就把她寫上去。」

  朱二小姐笑道:「誰人能把我編入小說裡,我這個朱玉蘋的名字,便算千古不磨不與草木同朽,我倒感激他不盡了。只是我怕沒有這福氣。」

  雲麟聽見朱二小姐這一番才子佳人的話,又觸起他心事,把适才一團高興,又冷了。卻好黃大媽走著進來接他,他便辭了晉芳,依他的主意還想進去看看淑儀,倒是朱二小姐攔著說:「你明天再來罷。若是小說能編成功,你天天來這裡送給我看。」

  雲麟只得同黃大媽回去了。秦氏問著他到姨娘那裡的情形,雲麟也說不出來,只笑了一笑,便回到自己房裡,將窗前一盞蘭燈剔得亮亮的,將門掩好,在桌上倒了一杯濃茶,慢慢喝著暗想:今晚窺姨父姨娘的意思,倒頗十分親熱,這親事總該有望。又有朱家的二姐姐從中撮合,其情很是可感。大約今日的變局,全是儀妹妹的祖母作梗。又長歎道:怪道往常看見小說上講起婚姻的事來,沒有個不遭多少磨劫,然後才可以遂心,難不成這件事在天地間已成了印板文字,可想古人的話,也不是全編著哄人。我目下所遇的情形,若是編出來,倒還有趣,只是我那裡有這種學問呢?編得不好,徒然又被人家笑話,不如睡覺罷。停了一歇,忽又笑道:「管他呢,我先寫幾句,若是看得過,便送給朱家二姐姐去看。若是不好,我便不拿出去,自己看看也使得。」

  想著便不肯去睡,將筆硯捧至床邊一張桌上,脫去鞋子,盤膝坐在床上,提起筆便在紙上寫道:「自從盤古分天地,三皇五帝定乾坤,前朝後代都不表,且表為官雲大人。」

  寫到此又念了一遍,不禁哈哈大笑起來。說道:「呸,這難道便算做小說不成?統共做了四句,倒全是些舊話,如何又把我的真姓寫入裡面。況且我又不曾做官,怎麼又稱起大人來了,快些抹去,快些抹去。」

  便用筆一塗塗得像個黑杠子,將筆摜在一邊。暗想:我是最喜歡做詩的,像這種彈詞小說,若將他當作詩去做,做出來必然流利。書中又萬萬不可用真名真姓,譬如我名字是個麟字,我就算姓林,我本姓雲,我名字就改做霞字,如此閃閃爍爍,才叫人捉摸不定,那時候便將這個人說好了,別人也不至疑我自誇。便將這個人寫壞了,別人也不至笑我自貶。這真是個好法子。雲麟想到此處,又快活起來,心中一動,又將那枝筆拿在手裡草草的直望下寫道:

  濛濛殘月下西廊,水滴銅壺夜漏長。春色惱人眠不得,閒愁新恨費思量。安筆硯,按宮商,細把書中事蹟詳。系出何朝都不表,佳人才子又登場。維揚有個林公子,霞字為名號碧湘子建般才潘嶽貌,翩翩風度綠衣郎。年剛二八多情思,月下花前暗忖量。天地生儂應不負,青雲得路會翱翔。逝水年華容易過,撫瑤琴尚虛一曲鳳求凰。陸家姑母閨中女,中表相依姊妹行。兩小無猜騎竹馬,青梅弄子繞匡床。猜啞謎,捉迷藏,瑣事心頭尚未忘。彼此都因年長大,紅閨從此鎖春光。便教偶爾筵前見,一度相逢一斷腸。他是慧質靈心年十五,豐婆幽豔體端莊。芳膺未必無知識,一寸心頭也嵌玉郎。美人名字輕唐突,花下齡官苦畫薔。你若能成就好姻緣,我便一瓣旃檀拜佛前。楊柳瓶中甘露水,忍心不灑並頭蓮。毫無情緒惟思睡。雲麟寫到此處,那兩隻小眼睛,早朦朦的要閉起來。手裡的筆在紙上劃來劃去,漸漸都變成了些墨蛇再熬不住,一欹身早沉沉睡熟。

  心中有事,次晨天甫黎明,便揉揉眼睛,跳下了床,見桌上燈焰墨痕,弄得十分狼籍,暗暗好笑。便將小說稿子向懷裡一揌,匆匆盥洗,徑向書房中走來。其時何其甫尚未起身,雲麟將小說稿子取出來,給那幾個大些的學生瞧著,互相譏誚,說他思量姨妹,忽的編出這些書來,萬一將來你的姨妹嫁給你,看你怎生有面目,將這小說子給他瞧見,怕不割你的舌頭。雲麟笑道:「呸,我是隨意編的,你們有這些胡講。」

  眾學生又道:「就算是隨意編的,怎麼你的姨妹姓伍,你這小說上的表妹,就會姓陸呢。」

  說得雲麟也笑起來。座中惟有柳春盈盈不語,他是知道前日先生已替他家妹妹做媒聘給雲麟。雖然尚未妥實,終究不便再向雲麟戲謔。雲麟這一天便無心理會功課,只管伏在書案上偷偷的將小說稿子,親手謄寫,遇有不妥的又修飾了一遍,幾乎被何其甫瞧見,藏匿不迭。旁邊有個學生低低笑道:「雲大哥,你若是要編小說,你第一要把我們這位先生編進去,他發笑的事多著呢。即如那一年娶我們師母,半夜裡下床救火,連褲子都忘記穿了。又是甚麼夜壺上有一小孔,他也不理會,夜間拿起來撒尿,便淹了半床騷溺。這都是他老人家稀奇古怪的事蹟,你千萬不用忘卻了。」

  雲麟笑道:「被他瞧見怎麼好呢?我不上你的當。」

  說著便將小說子捲成一捲兒,放在袖裡,見天色不早,走至何其甫面前,請了個假,也不回家,如飛的向朱二小姐處走來。

  朱二小姐正獨自坐在書房裡,面前放著一本《茶花女》外國小說,見雲麟走進,含笑站起來說道:「怎麼今天解館得早?」

  雲麟也是一笑,便向淑儀平時坐的一張椅子上坐下來,笑道:「儀妹妹還不曾出來呢。」

  朱二小姐道:「今天略清爽些,只是咳嗽總不能除根,适才還在這裡坐了一坐,是我怕她勞神,催著她進房去了。你尋常到也不必去見她,她見了你害羞得很。前日的事,你想也該知道些,且緩緩候著,等我來替你們想法。」

  雲麟此時只管垂著頭一言不發,朱二小姐又笑道:「小說子可曾編得出來?」

  雲麟含笑,從袖子裡拿出一疊紙,遞在朱二小姐手裡。朱二小姐笑道:「快呀,到編得很多了。」

  說著,便展開來攤在案上,從頭上一句讀起,讀一句,贊一句。讀到芳膺未必無知識,管許他一寸心頭也嵌玉郎這兩句,不由用手指頭向雲麟額上一點笑道:「你到會冤枉人呢。」

  讀完了,又將雲麟細細一望,說:「這部書不必說,定是你自己寫照了。」

  雲麟羞得面紅耳赤,勉強答道:「這也……這也不是……」

  朱二小姐笑道:「這又何必瞞人呢,我敢斷定世間做小說的人,沒有一個不是心裡蘊著一件事,說又說不出口,只得想出一個法子,似是而非的將生平所曆的甜酸苦辣,一齊從那枝筆尖上發洩出來,可歌可泣可笑可憐。所以讀那小說的人,也不由為他眉飛色舞。若是胸中沒有此事,筆下勉為此文,任是說到十分熱鬧,終是隔一層靴子,搔爬不著痛癢。你這文字,全是打你心坎裡發出來,所以做得很好。但是在這林公子口裡敘他家世,還嫌簡略了些,你不要怪我,我來替你添幾句何如?」

  雲麟笑道:「這又甚麼不可呢,我以後,全望姐姐指教。」

  朱二小姐笑得一笑,便又坐到自己書案邊,一手提著筆,一手按著紙,正待望下寫。忽然聽見內室裡一片喧嚷之聲,如潮而起,嚇得朱二小姐及雲麟茫無所措。欲知後事,且閱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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