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涵秋 > 廣陵潮 | 上頁 下頁
七一


  何其甫這一番話,果然說得眾人啞口無言。雲麟在旁,暗暗揣度,自念這敦倫的學問,還有許多講究,我不知幾時才能同我儀妹妹試驗試驗。想到此那兩邊粉紅腮頰上,早平添出無限羞暈。也不再理會他們以後所說的話。停了半歇,早見雷先生在房裡,搬出兩個缺碗,冷裝了些青菜,這才隨意坐下吃飯。雲麟也就吃了一碗,吃完了陸續分散。雲麟臨走之時,雷先生便送了他一個字紙簍兒,幾本功過格的簿子,又抓了兩把紅豆黑豆子,說這是記功過的,有了一功,便用一顆紅豆子記著。

  有了一過,便用一顆黑豆子記著。到了晚間,把豆子數一數,便用筆填在簿子上。第一不許扯謊,扯謊菩薩是要打入地獄的。譬如你的先生同你師母敦倫,他不會少寫一次兒,也沒有人知道,他偏不肯暗室欺心,這就是聖賢學問。朱晦翁講個主敬,程伊川說個存誠,其下手功夫,大都如此。可惜典籍湮沒,稽考無從,不然像他們這種道學先生,一生敦倫的文章,必然還有個總數,可惜我們不能親見了。」

  雲麟聽一句,答應一句是,這才又隨著他先生出了都天廟,一古攏兒將字紙簍兒及一疊書,兩把紅豆黑豆,攜著歸家。

  美娘一干人見雲麟回來,到也不便再說什麼。美娘轉向雲麟問了問他先生此時在家裡不曾?雲麟便將今日同先生到惜字會裡的事說了一遍,只將那敦倫的話不曾提起。雲麟見今日家中的人,都有些沒精打采,心中正自委決不下,卻好美娘此時已立起身來,向秦氏告辭。孫大早立在廊下伺候。秦氏也不相留,便同何氏一路送美娘出門。雲麟便趁這個當兒,將字紙簍兒擄掇在一處,又將功過格的本子展開來審閱。可巧網狗子從身旁經過,笑嘻嘻的向雲麟說道:「我的好少爺,伍老爺家的儀小姐,你可娶不成了。那些喜果子,老實賞給我吃罷,擱著也沒用。」

  雲麟忽然聽見網狗子這句話,不覺大驚,還猜他是鬧頑笑的,忙放下臉來,說:「你嚼什麼舌頭。」

  網狗子正要回答,早見秦氏、何氏已送過美娘回來,他便一溜煙躲去。秦氏走入屋裡,自言自語說道:「不做鄰居好鄰居,做了鄰居惱鄰居。越是親戚,越不好講話。像這般樣到也罷了。」

  何氏道:「誰也不是這般說法。兒女身上的事,也煞費人操心呢。到是我家龍兒好,娶個媳婦無牽無絆。姐姐,我也不耽擱了,回去還要幫著他們料理晚膳呢。」

  說著也便辭去了。雲麟聽見他母親的話,分明知道姻事大有不妥,又不好意思啟口向母親詢問,一埋頭向自己床上一躺,再不言語。秦氏不便將此話告訴雲麟,只得故意逗著黃大媽談論,將适才何氏來的話,一一表白出來,使雲麟知道。雲麟到此方確確知道他姨娘悔婚,不由酸甜苦辣,一齊堆到心頭,又不知道是恨是氣,只管長籲短歎。停了一歇,將床拍得一拍,跑起來望外便走。秦氏忙擱住問道:「此刻天已黑了,你要向那裡去?」

  雲麟道:「我到姨娘那邊去,究竟問她為什麼?……」

  說到此又覺礙口,乃改著說道:「我偏去看看儀妹妹。……」

  雲麟此言未畢,早止不住淚落如雨,哽咽得說不出來。秦氏暗暗好笑,說:「癡孩子,你去還有什麼味兒呢?你姨娘未必還喜歡你。」

  雲麟見他母親攔著,越發急得雙足齊跳,暴躁如雷。黃大媽勸道:「太太,相公既然要去走走,太太到是依著他,急壞了反是不好。太太不放心,叫網狗子跟他去。」

  秦氏笑道:「好兒子,你快去快回來,不要在人家說出呆話來,被人家笑話你。」

  雲麟見秦氏肯放他去,忙搶步飛跑。網狗子遂也在後面趕著,一口氣跑至伍府。時已萬家燈火,網狗子本意先進去通報一聲。不料雲麟走得更快,早邁步進去。

  伍府僕人,忽然看見雲麟傍晚跑得來,又是氣急敗壞,大家詫異。網狗子在後面暗暗做手勢給他們看,似乎說他家相公今兒來是拚命的。雲麟一徑跑入上房,堂屋裡只有他姨娘,同朱二小姐坐在一處閒話,驀然見雲麟進來,三姑娘含笑站起身來說道:「怎麼晚上一個人跑得出來,你到有許多時不來這裡了,我心兒很牽記著你。」

  雲麟此來本是挾著一團盛怒,思量他姨娘如若有一點不瞅不睬,準備放刁鬧他一場。不料走到此處,氣已平了九分,又接著聽見三姑娘這一派鶯聲燕語,百種溫存,把适才的怒氣,早送至東洋大海,低著頭一言不發。好半晌才答道:「網狗子送著我來的。」

  三姑娘笑道:「巧極了,我家今天燉的好五香鴨子,是你最喜歡吃的,打發網狗子先回去罷。」

  便有僕婦答應一聲出去。朱二小姐笑道:「好呀,雲相公益發像個大人兒了。近日溫習著什麼功課?詩賦也該講究講究。那個六朝唐賦,是最好的。」

  雲麟道:「今年略略讀過幾篇了,詩賦這一層,我覺得到有些合得來。」

  雲麟一面說話,一面只管用兩個小眼珠兒向兩邊房裡瞧看。朱二小姐已知其意,笑道:「你儀妹妹睡了,這幾日不很受用,到有十多天不大進飲食。」

  三姑娘道:「這孩子也過於用心,一個女兒家要多大的才學做什麼呢,我的話她從不相信,病起來又叫人懸心。」

  三姑娘同朱二小姐只顧說得高興,早把個雲麟聽得心如刀割,若不是怕別人笑話,已不禁放聲大哭起來,竭力忍著眼淚,假裝著閒步,負著手走來走去,一聲兒不敢言語。三姑娘忙著命僕婦們預備酒饌,倒不曾留心。朱二小姐已窺見雲麟神情,不覺暗暗替他扼腕。卻好淑儀的臥房,是在後一進,同他祖母卜氏對著房門。朱二小姐含笑一把將雲麟的手攙著,說我同你去看儀妹妹。雲麟將機就計,便隨著朱二小姐向後邊走來。那卜氏坐在自家房裡,朱二小姐努努嘴,叫雲麟去請了一個晚安,便又將雲麟引入淑儀房裡。

  淑儀剛才吃了藥,有一個僕婦立住床邊,拈著冰糖喂她。雲麟才跨進房門,淑儀一眼看見,羞得將被角扯起來,緊緊蒙著粉臉。雲麟也就十分羞愧,也是一言不發,懨懨的退至她妝台旁邊,信手翻出淑儀平時做的一個詩本子,上面寫著四個小字,是「繡餘吟草」。雲麟揭開來有些是看過的,隨手翻去,看至近日所作,卻有兩首薄命詞,窺其情思,分明是怨著婚姻不能成就的意思,中有幾句是「花開一度一憔悴,憔悴花開能幾回」,又說是什麼「綠鬢悲明鏡,黃昏怨晚餐」。雲麟讀到此,已是癡了,只管站著不動,那一把斷了線的珍珠眼淚,早把個詩本子浸得透濕,悄然無聲,垂頭而立。淑儀還只當雲麟已走,剛把繡被揭起來,朱二小姐笑道:「這又做什麼呢?自家姊妹,又害起羞來了。你的哥哥很不放心你,你此時可覺得爽快些麼?」

  回頭見雲麟呆立在那裡,又伸手將他扯得過來,向淑儀床前一推。雲麟忍著眼淚,只掙出了一聲妹妹,那淑儀勉強應了一聲,又把個粉頰直垂至胸際。房中諸人沒一個敢開口,鴉雀無聞的,只有繡桌上一座自鳴鐘滴搭滴搭的響個不住。轉是卜氏在對過房裡,不知道他們在淑儀房裡幹什麼,冷笑說道:「麟哥哥,請外面坐罷,儀兒也該困倦了,好生讓她歇一歇。」

  朱二小姐不得已,又將雲麟攙出房門。走至天井,低低笑道:「上了歲數的人,比狗還討厭。」

  雲麟到了前進,晉芳已經回來,正坐正桌上,酒肴已預備齊整,便笑著讓雲麟坐,雲麟便揀一個橫頭坐下,三姑娘及朱二小姐也靠著坐了。晉芳笑對朱二小姐道:「你要的那個保胎丸藥我已替你買好了,放在你梳桌上,是上海瓣香廬制的,靈效非凡,只要服下去,不大嘔酸,多進些飲食便好了。」

  朱二小姐笑道:「到難為你費心,我這毛病到不甚打緊,到是儀兒這孩子,你也該留神替她料理料理,只管延捱下去,怕成……」

  晉芳聽見朱二小姐提到淑儀,再抬眼看看雲麟,不覺捧著酒杯子長長歎了一口氣。欲知後事,且閱下文。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