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涵秋 > 廣陵潮 | 上頁 下頁 |
七〇 |
|
說著,隨即將案上學生的字急急的批了,撲一撲身上旱煙灰兒,又笑問道:「那邊都齊備了麼?」 那個龔學禮笑道:「老早齊備了,還等到此刻。」 何其甫將雲麟望瞭望,喊道:「你今日也同我們去走走,你不是小學生了,這個地方,你也去得。明日還請諸位先生在簿子上替你登個名兒,每月只要你出一百個滴大溜光的銅錢。還有一頓素飯給你吃,這是不折本的交易。」 雲麟知道他先生們,每月有個敬惜字紙的盛會。這會便設在一個古都天廟裡,今日正是赴會的日期。難得先生肯帶他去,到也歡喜。往常只聽見他們鬧得有趣,如今落得也前去觀光觀光,便一口答應了。他們三個人也都贊成,每月多了雲麟一份進款,大家名下,便可省貼得一二十文。雲麟於是謹遵著《論語》上講的那句不敢與先生並行的話,緊緊跟隨在後。走到一個城根所在,那都天廟已露在眼前。紅牆斑駁,廟額上金字都黯淡得辨不出來。一角斜陽,倒映在門裡,神龕之下,還蹲著幾個乞丐,在那裡圍著土灶燒火,一縷一縷的黑煙,將龕子裡一位金甲神像薰得像個黑鬼模樣。 五人履聲橐橐,繞進一座大殿,背後有兩扇破門。由破門進去,便是一個小小院落。靠東邊土牆上,安著一個化字紙的爐,正氤氤氳氳的燒著字紙。三間矮屋,窗櫺被風吹得雪白,也沒有一扇整齊的。裡面卻坐了幾個人,一張破桌子上面堆著些書本。房門口便橫著兩個大字紙簍兒,一把泥茶壺,擱在旁邊。這社裡的主人,枯發皺面,覷著一對極黃的眼珠兒,年紀約莫有五十多歲,卻只有幾根乾燥的鬍鬚。 見了何其甫等人,十分歡迎,又同雲麟敘了幾句寒暄,何其甫便指著那人向雲麟道:「這一位便是我常同你講的那位雷老夫子,他是教過闊館的,南河下辦鹽務的賀大使,便是他在先的東翁,賀大使好生敬重他,落後因為他家兒女雙雙亡故,雷老夫子也就決意辭去館事,他至今感著賀大使的知遇,所以後來再有人請他去教讀,他是斷不肯再行俯就,固然見得他情義深重,老實說也是個曾經滄海難為水了。」 說著,又望著雷先生道:「你以為我的話如何?」 雷先生點點頭歎道:「知我者,何其甫也。已往之事,擱著不談罷。如今我們這惜字功夫,究竟怎樣才算是完全無憾,大家從公議著辦才好。」 眾人齊齊答應了一聲,遂都整襟危坐,肅然起敬起來。雲麟也只得裝成一個至誠樣兒,坐在下首寂然不動。只管眼觀鼻,鼻觀心,聽他們議論。座中便有一個人講道:「什麼手帕上回紋呀卐字呀,一概是要勸人改制的。」 又一個道:「這固然要緊了,兄弟前日也是至誠感神,我們內人小解,撲通一聲,將一個馬桶蓋子仰翻在地上,那時兄弟猛然看見,大大吃了一嚇,分明那蓋子反面兩根木片,巧巧湊成一個十字。其時兄弟就慌張了趕忙捧起來,頂在頭上,跪在佛前朗朗的念了一遍除穢金剛經,如今逼著我們內人,將那十字削去。」 又一個說道:「誰也不似這般謹慎,如今我走路都不肯一直望前面走,怕將字跡踐踏了。」 一個問道:「這又怎麼講究呢?」 那一個又說道:「街道太直了,遠遠望去,簡直便是一個一字,你們想我如何忍心踐踏。」 又一個說道:「豈但街道像個一字,便連兄弟同內人睡覺都一毫不敢放肆。因為內人睡下來,便是個大字,兄弟睡下來便是個太字,有一夜不曾檢點,兄弟那張床上,更整整寫了三個字,是大太太。」 這個人說到這裡,別人都忍不住要笑。說:「這三個字很有些奇怪,怎麼足下以外,又多了一個太字了。」 那人方才會悟,不禁紅著臉說道:「還有小兒睡在床上呢,那個太字,算是個小楷罷了。後來兄弟同內人約法三章,每遇睡覺,必須三折彎兒。」 雲麟到此,再也忍不住,不由大笑起來,說:「這如何使得呢?不是又成了一個弓字嗎?」 何其甫聽見雲麟攙話,正待責備,卻是雷先生趕忙攔著,說:「雲生議論很是,我們到不可不請教,你有什麼主張,儘管說出來,我們大家斟酌。」 雲麟笑道:「适才那位先生說的這睡覺,到很有些煩難呢。我替先生想以後三個人若是豎睡,便是川字。若是橫睡,又成三字。」 那人急道:「然則不睡覺罷。」 雲麟笑道:「不睡覺還是個棍字。」 說得眾人拍掌大笑,便連何其甫也笑道:「照這樣拘泥,原是太過了。依我愚見,到是大家凡事留點心罷。諸位的功過格,今日想都攜來了,趁天色尚早,大家來折算折算。」 於是先從袖裡取出一個薄本兒,攤在桌上,遂見各人都照樣有一本兒。雷先生跑至房裡,取出一面極大算盤,一窩蜂擠在一處,只聽見一百功一百過,不住的念。雲麟偷眼看去,見各人本子日期底下,無不注幾個小字敦倫……敦倫……盡有一個日期注上三四個敦倫字樣的。雲麟雖不十分明白,然揆其情事,也瞧科九分,便留心向他的先生本子上偷看。可巧昨日便注了七個敦倫。嚴大成陡放下臉色向他的先生道:「阿呀,其翁,你也太放肆了,夫婦之好,雖非邪淫,床第之私,亦宜自節。一人之精神有限,尊閫之欲壑無窮。以有限之精神,填無窮之欲壑,在一己則為戕賊,論情事亦覺荒唐。大家公義,你這一夜之間,敦倫七次,要訂幾百分大過呢?」 此時眾人向何其甫都有些瞋目而視,便連雷先生也搓手咋舌,露著愛莫能助的意思。卻見何其甫不慌不忙冷笑道:「冤哉冤哉,賢者固當責備,凡事須有乘除。我同內人敦倫,是五天才輪著一次,諸君是知道的。乾柴近烈火而燃,久曠有思淫之理。便以我這一夜七次,比較諸君每夜有三四次的,其勞逸何如,其勤惰何如?有諸己而後求諸人,無諸己而後非諸人。所藏乎身不恕,而能喻諸人者,未之有也。」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