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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


  周氏道:「呸,你不要活見鬼了。不是你關照的,夏天不用泡茶,家裡如有人口渴,便吃一杓冷水兒潤潤喉嚨,怎麼你這一會兒又鬧起排場來了。我請問你,泡茶泡茶,你的茶葉在那裡呢?橫豎小舅舅也不是外人,如果口渴,便老老實實吃口水罷。」

  田煥也覺得話是說得大意了,羞得臉上通紅。週二福笑道:「姐姐姐夫不用費心,我适才在人家挑的水擔子上喝過了。」

  又道:「姐姐姐夫必得要下鄉走一遭,省得老頭子又要打發人來請。」

  周氏笑道:「不消請得,是必來賀喜的。」

  週二福這才離了田家,一徑回去了。

  過了幾天,周氏商議著要回家去走一趟,問田煥可肯同去不同去。田煥心中忖度,橫豎閑著沒事,不如也去走走,到底免得家中幾天嚼吃,遂答應同去。周氏見田煥肯去,也就十分高興。這日正是七月初七,清晨起來,並沒有一點風絲兒,赤日之下,捧著萬道紅霞。叢木無聲,只有那金蒼蠅兒嗡嗡飛得價響。周氏盥洗已畢,把前幾日做的一件假官紗衫兒穿得起來,又替田福恩夏布褂上加了一件芙蓉羅的背心,周氏早忙得汗流浹背,只管用一柄大芭蕉扇兒,不住手的搖。田煥從外面走進來,看著他們母子只管歎息說:「為甚做些好衣服,徒然將錢糟蹋了。」

  周氏笑道:「我們這一趟去,還得帶幾文兒,預備給新娘子做見面錢。」

  田煥道:「阿呀!這是甚麼話!瞧不起人!你不是同新娘子是平輩,如何給起見面錢來?沒的被人家怪罷。在我看,我們此去可以一文不用,怕他家不供應我們麼。況且我們到他那裡,也有二三十裡路,路上的盤費,至省也要用得二百多文,不要他家認,也就算是情分了。」

  周氏笑道:「你怎麼越過越糊塗了。我們給新娘子見面錢,我家扣子,他也要給見面錢的,彼此只算扯直。」

  田煥道:「如此還好,要走我們快走罷,遲了格外要暖。」

  周氏道:「你看我們娘兒們,穿得這樣齊整。也該雇一輛車兒來。何能抛頭露面在街上跑。」

  田煥道:「嘖嘖嘖,好個太太少爺兒,出門都要雇起車兒來了。等出了城,我來借一輛車兒來推你們母子,此時可不用囉唕罷。」

  周氏無奈,一家三口子便出了店門。田煥是只穿了一件布背心兒,赤著肩膊,肩膊上面背了一個口袋,零零碎碎放了些焦鍋把,鹽小菜,預備在路上充饑。右手果然只捏了夾大夾小二百個銅錢,才出了城已近巳牌時分,那一輪烈日,格外耀武揚威起來。抬頭看看,想一點雲影兒也沒有。城外又是空曠所在,毫無遮蔽,曬得那地上如火炭一般。田福恩走得氣喘,已將長衫脫下,抱在懷裡。周氏也就粉黛淫淫,臉上白一條黑一條十分難看。走不上五六裡,已是行人稀少。

  只見那村中水牛,都藏在旁邊溪內。便是老豬,也揀著泥塘睡覺。那些村犬,沒有一個不伸長了舌頭發喘。周氏同田福恩實在走不動了,想覓一廟宇處歇一歇腳,都是沒有。田煥東張西望,果然跑到了一個村上,想借一輛笨車,那裡有人肯借。三人又捱了一段路,周氏唉聲歎氣,罵著田煥。田煥閉口無語,好容易又走了一會,才看見前面有座茅亭。茅亭旁邊,有一棵大槐樹,綠蔭滿天,已有兩三個路人坐在地上歇暑。此時田煥等精神一振,如怒馬奔槽,急急趕至亭內,卻好亭內還放著一個施茶的茶缸,那才大家坐下,喝了一個爽快。

  周氏站起身來,撲撲衣上塵土,說:「快些走罷。」

  田福恩也就抹了抹頭上的汗,跳起身子。只不見田煥動彈,周氏再朝他臉上仔細一望,只見田煥面色僵白,口沫直流,兩隻眼珠,仿佛是有釘子釘著一般,一絲不動。再摸摸他的手臂,早已冷了半截。周氏這一嚇,可真不小,連連的喊著他,又很命在他人中上用指甲掐了幾分深淺,只不見醒轉。周氏不禁號哭起來,驚動路上的人,齊齊圍攏上前,說這是發痧了,還不替他刮得一刮。時候捱下去,便怕不中用了。周氏便望大家磕了一個頭,哀告著他們來助個力兒。其中便有人上前取了一枚銅錢,沒命的在田煥背上及腿彎子著力的刮。又有人說前村有個藥鋪子,非得去買點人馬平安散,以及臥龍丹兒,恐怕一時不能奏效呀。周氏聽了這句話,便走到田煥身邊,想在他那口袋裡掏錢。這個當兒,卻好田煥微微蘇醒。一把將口袋死命奪住,再也不許周氏攫取。周氏哭道:「我的天呀,這是救你性命的呀,你為何還這般慳吝。」

  那田煥聲促氣喘,只管閉目搖頭,死也不放。周氏急得無法,旁邊的人,也就哄然一笑,說他既捨不得錢吃藥,你們還是雇幾個人將他抬回去罷,死在路上那更周折了。周氏聽這話,也是有理,便回頭尋覓田福恩。誰知田福恩趁著這熱鬧當兒,正躲在一條小河旁邊,用瓦片兒在水面上打水花兒玩耍呢。聽見周氏呼喚,笑嘻嘻的跑得過來。周氏罵道:「小砍頭的,你老子不好了,你還這般高興,你替我快去在左近喚幾個人來抬你老子回去。」

  田福恩笑道:「今兒不到小舅舅家去麼?在我看,我們雇人把他抬回去,我們只管去到小舅舅家玩幾天。」

  周氏也不暇同他辯論說:「你不用囉唕,你快去喚人罷。」

  田煥聽見周氏要喚人抬他,急得甚麼似的。勉強掙扎起來,要自家步行,可憐那裡能站得起來。剛剛將身子抬起,早又撲通一聲,摜倒在青草地上,只是哼喚。一霎時雇的幾個人,用一張破竹床兒,不由分說,將田煥抬起,仍望城裡而來。周氏攙著田福恩,跟在後面,哭哭啼啼,仿佛是送喪一般。田煥到了家,痧勢雖轉,卻焦灼煩渴,變了一個熱症,日夜昏憒。周氏卻謹守田煥不延醫不服藥的常談,每日只是向人家施藥的所在,不問甚麼丹方丸藥,只要不用拿錢去買,便一味取來灌服。

  看看延至第七天上,周氏午後,正偷了個空兒在房裡洗澡,猛然聽見合店裡的人怪鬧起來。原來田煥忽從床上跳落平地,渾身一絲不掛,精赤條條的,奔出房外,眾人攔擋不住,只見他翻著兩個紅眼珠兒,如猛虎一般,大吼一聲,連竄帶跳,向街心跑去。周氏聽得這個消息,魂魄出竅,水淋淋的套了一條褲子,也忘卻披上衣,敝著胸脯,沒命的哭趕出來。此時左鄰右舍都齊打夥兒幫著追趕,田煥不知是那裡來的力氣,見人趕緊,他便攀著人家涼篷柱子一躍上屋,如履平地,這件奇事,鬧得街上的人大驚小怪。田煥走到一處,便有一處的人拍手喊著在這裡在這裡,好容易人多手雜,四面兜拿,才把田煥捉住。捉住之時,那田煥早已不省人事,牙關緊閉,白眼直翻。周氏趕得上前,不禁叫起撞天屈來。眾人七手八腳,又將田煥抬回放在床上。其時便有黃大媽奉著秦氏之命,來詢問田煥的病症。剛剛跨入房門,那田煥猛又號哭起來,望著黃大媽說道:「黃大媽,這十幾年難為你辛苦了,麟兒的母親太不濟事,生生的將這座店址,被姓田的吞沒了去,我死也是不甘心的。我那裡有一時一刻放得下他們母子,我當風清月白,我往往在他們母子窗外凝立瞧看,只是他們看不見我罷咧。」

  說著又哭。黃大媽聽著這聲音,宛然是她主人雲錦,也就不禁失聲要哭。此時周氏卻慌極了,走上前用手將田煥的嘴很命掩著。田煥又道:「你是親愛太太呀,快走過去,春兒此後,總望你照應著她不要像我死的那一天,你很心將她的頭碰在床角上,碰得老大的瘤。」

  周氏被他這幾句話說得毛骨聳然,幸虧她生性潑辣,重重的將田煥臉上打了幾個巴掌,又吐了無限唾沫,吐得田煥臉上淋淋漓漓,田煥果然不開口了。一霎時忽又換了田煥聲音。厲聲望著周氏道:「如今案是犯了,床底下的元寶,你快取出來送給雲家去。」

  說著,又用手在臉上亂打,打得一條條青腫起來。周氏又氣又怕,深恐黃大媽聽出甚麼話來,便放下田煥不理,轉將黃大媽帶出房外說:「你請回去罷,上覆我們親家太太,說春兒的公公一時病總不能望好,目下想是遇見邪鬼了,信口亂嚼,像這樣鬧法,便是死了也好。」

  黃大媽答應了兩聲,怏怏回去,便把适才所見的情形,一五一十的告訴了秦氏,又累秦氏哭了一場。繡春聽著,自然不便說些甚麼。卻是秦氏望著黃大媽道:「這元寶的話,卻也不能說是沒有,我聽見麟兒父親說過的,麟兒祖父在日,很在這座店鋪上積蓄了幾文,後來因為土匪破了揚州城,麟兒祖父逃了出去,以後便不知下落。難保不有甚麼銀錢埋在那床底下,如今事已過了,說也無益,我家還有人將來在他家過日子,只要他們富富足足的,我就吃口粥,也是心安的。」

  說著又拿袖子揩抹眼淚。繡春正倚在窗子旁邊,仰首望著天上說:「黃大媽,你快將這扇窗子閉上罷,停一會有雨來了。你看西南角上雲都佈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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