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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走到門口,人都擁擠不通。黃大媽深恐麟兒被人踐踏,緊緊的攏在懷裡。正行不上去,卻好孫大帶一頂大帽兒,在門首執帖,見了麟兒,忙一把抱起來,騎在肩上。走至廳前放下,廳上許多生客,三三五五,縱橫列坐。孫大領麟兒到靈面前磕了頭,黃大媽望他招招手,引他到房裡。麟兒見過了蔔氏及三姑娘,早見淑儀穿著白孝衫兒,站在房裡,望他笑,麟兒卻悶悶不樂。淑儀走過來扯他袖子,將他扯在窗口,問道:「你今日同誰生氣?誰得罪你了?」

  麟兒道:「就是你家得罪我,別人來磕頭,裡裡外外都吹著鼓樂兒,為甚麼我來磕頭,靜悄悄的不曾聽見吹一聲呢?」

  淑儀笑道:「怪道呢!就為這個,這有甚麼氣頭。你是我們親戚,那鼓樂應酬外客的。譬如我爸爸同我們磕頭,就不要他吹。所以你同我們一樣,你磕頭他們就不吹了。」

  麟兒道:「當真妹妹磕頭,他們不曾吹?」

  淑儀笑道:「我幾時哄過你的?哥哥,你聽見外面又吹起來了,我同你去看看是甚麼人?」

  兩個人便擠到房門口,微微的揭起一角門簾,見走進一個十二三歲的孩子,頭戴一頂金頂大帽子,身上穿著玄青緞子外褂,卻是一裹圓袍兒,足登粉底簇新烏靴,黑巍巍的一個肥胖臉,像是有點浮腫,一步三搖,望靈座前走,後面卻跟著一位陪客,面黃肌瘦,身子非常高大,也隨著進來。看這個神情,宛是閻羅面前大頭鬼與小頭鬼一般。引得旁邊人役,都有些暗暗好笑。那孩子毫無畏懼,淺淺的跪下去行禮。

  這個當兒,忽然走上一個贊禮的高聲唱道:「就位…跪…叩首…叩首…」

  才喊得兩句,那孩子卻嚇慌了,兀的站起來,並不記得是磕了幾個頭了。伺候孝子的家人,見他只是一跪二拜,忙接著又喝道:「孝子叩謝。」

  那孩子兩邊一望,也不見有個孝子。正在手足無措,掉轉身子,猛見著那位陪客他糊裡糊塗,只當他是個孝子,自己撲的卻望他跪下去,陪客也還禮不迭。此時房裡房外不禁都笑起來。那孩子臉上一紅,便隨著陪客出了寢門之外,昏頭昏腦,只望官廳上跑去。那陪客急了,說就請在這裡坐,就請在這裡坐。於是將這孩子引至一座小花廳內,四圍密層層的,都掛著些祭幃,便有僕人捧上兩盞清茶,右邊一排椅子上已坐了許多生客,那陪客便邀這孩子坐在左邊,那陪客先咳嗽了兩聲,便向那孩子朗問道:「貴姓?」

  孩子答道:「賤姓田。」

  陪客又道:「寶號?」

  孩子愣了一愣,答道:「小店離這裡不多遠兒。」

  陪客笑道:「不是問寶號,是問台甫。」

  孩子臉上又一紅答道:「不曾取有表字,學名便叫田福恩……」

  田福恩因為适才說錯了話很有些慚愧,故意站起來向室外一望,喊道:「來,將我的水煙袋拿上來。」

  說過了便見進來一個小官模樣,遞過一枝水煙袋,福恩接在手裡,重複入位,吃了兩袋煙,轉問那個陪客道:「還不曾請教尊姓?」

  陪客答道:「不敢,賤姓是楊。」

  福恩又道:「台甫呢?」

  陪客又答道:「草字蝶卿。」

  福恩想了想說道:「呀,先生可是同我們小店間壁宋家窯貨店有親麼?怪道見先生面熟得很。」

  蝶卿道:「不錯,那是敝岳家裡,兄弟便入贅在他家。原來足下就是田老闆的世兄,失敬失敬,我們隨後到可常常領教。」

  福恩道:「不敢不敢,改日過來替先生請安。」

  福恩此時很得意,跳下椅子,將水煙袋遞給楊蝶卿,自己便負著手仰著瞼高聲朗誦念那祭幛上的大字,一幅是老成凋謝,他卻將凋字落去兩點的偏旁,念成一個老成周謝。旁觀的客,都微微含笑,福恩卻不省得。

  此時來吊的客,越發潮湧,有行過禮便去的,有的便坐在這裡等吃午飯。午飯之後,都次第睡在煙炕上議論時事。田福恩也猴在煙盤旁邊,吃了好幾十口。又伸手在水果碟子裡拈了兩片福橘,卻見麟兒同淑儀手攜著手,向自己一張,又笑著飛跑。田福恩喊道:「麟兒麟兒,放老誠些,怎麼如此嬉皮憨臉,看我哥哥也不請叫一聲麼?」

  麟兒看見福恩正言厲色,到不敢動,垂著手恭恭敬敬喊了一聲:「田哥哥。」

  田福恩答應了一聲,遂遞了一片福橘給他,又遞一片給淑儀。又問麟兒道:「你家母親同你家姐姐在家裡好?」

  麟兒笑著點點頭。趁田福恩回頭同人說話,他們早一溜煙躲去了。田福恩無事,便隨意閑走。走到東邊一座花廳內,看見黑壓壓的擠了一大堆人,有一位手裡扯著一張大紅單帖,挨名在那裡點數。又說某翁大贊是好的,某翁讀祝是個老作家,又說飲福受胙還是讓給兄弟去做罷。說一回,笑一回,好不熱鬧。單有一位老者坐在一張坑上,在腰裡掏出一副眼鏡,套在臉上,手裡拿著一疊白紙,揭開首頁,便聽見那人低低吟哦,卻聽得不甚清楚。聽了半晌,只有一句可辨,是:「竟棄不肖而長逝耶,」

  那老者念到此,幾乎要哭出來。田福恩看了一會,也沒有甚麼意味,轉身走入帳房,只聽見洛鐘在裡面拍案怒駡說:「有多大的寒生,也不睜開眼看看門第兒,我們這裡不是暴發戶,要吃他們挾制,好說他不聽,你們替我不用睬他,看他怎麼樣。」

  只見窗下立了幾個僕人,連連答應著是。接連又有幾個送禮來的,紛紛攘攘,正鬧不清,廊外又有一群轎夫喊起來,說酒飯錢規矩要給我們的,我們抬的是團祭的老爺不比旁人。小人們有打罪罵罪,沒有餓罪。又有一個轎夫佯勸道:「夥計們不要亂嚷,秦老爺是個老辦帳房的,有甚麼不體貼我們,你們把秦老爺嚷得生氣,包管大家吃不了兜著走。等秦老爺開發了寒生,我們再上去領賞也不遲呀。」

  洛鐘看見田福恩進來,忙笑道:「請坐請坐。」

  田福恩道:「老伯儘管有事,不用客氣。」

  說著便隨手翻著一搭白封套兒,上面俱寫著奠儀,內裡卻安著一張粗紙,寫著製錢二百文五個草字,又不是錢鋪裡的票子,便戲問著洛鐘。洛鐘笑道:「這又算甚麼呢,便是那些窮寒生來弄這玄虛,又不知道真是寒生不是寒生,成群結隊鬧得人頭都昏了。好極好極,累老賢侄在這裡坐一坐,我去去就來。」

  說著竟自出去。田福恩東張西望,見三間屋裡被紙錢白燭都堆滿了,紙屑漿糊縱橫排列。田福恩看見僕從人等,都在室外,心中一動,斜視桌上有散錢三五千文,卻不見人家奠儀放在那裡。低頭一望,見桌下有張木櫃,卻不曾鎖,不由大喜,悄悄伸手進去,拿出兩封,約莫一疊洋錢,也不及細看,望懷裡一揣,剛待舉步往外走,猛聽得內室裡吵嚷起來,甚是利害。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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