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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


  左右無法,只得上前將阿三扯翻在地,正待行刑,喬大姑娘不由跪進阿三身旁,攔著行刑的人哀哀求告。縣官命人將喬家姑娘扯過一旁,決意要打。忽見著堂上走來一人,持了一封書信,函上隱隱約約畫著一行洋文。縣官扯出信看了一翻,皺著雙眉,長長歎了一口氣,便命左右放阿三起來,草草退堂。阿三知道天主堂已有信至,好不得意,歡歡喜喜帶著喬大姑娘歸家。

  只有卞玉貞兩處都嫁不成,淒淒皇皇,父女二人日向阿三門首哀泣,阿三是置之不理。後來卞玉貞自恨薄命,悄悄的跳入城河淹死。卞先生得到此信,亦服毒自盡。饒大雄不曾娶得喬大姑娘,到也不甚介意。他日日向阿三討那個三百元,你想阿三那裡有三百元給饒大雄。被逼不過,又求了客教士,將饒大雄送入府衙裡坐了個三月的監牢。自此饒氏弟兄把天主堂的教士恨入骨髓。饒大雄後來便不曾娶妻,在外面姘著一個妓女,身才短小,人便呼她做小廣雞。小廣雞不安于室,饒二饒三,都偷上手了。饒三娶的堂客,非常潑妒,久放小廣雞不過。這一天大家在樓上看盂蘭會,小廣雞因為要看洋人,探出半身在窗外。

  饒三堂客冷不防把她望下一推,眾人之中,已把一個小廣雞跌得半生不熟,半夜裡便死了。饒大雄只知道又是天主堂洋人同他做對,忿無可泄,便約了一般盟兄盟弟,擇了一個秘密所在,日日商議要報仇。又恐民心不服,遂先尋覓了貓骨狗骨,連夜裡埋在天主堂牆腳下,揚言堂裡蒸食小孩子,全把吃剩的骨殖拋在外面。彼此傳聞,滿城的人遂有仇教之心。饒家弟兄便從這一晚引了烏合之眾,扛著木柴,攜著煤油,將一座天主堂圍得水泄不通,等待三更之後,一齊舉火,舉了火便去劫殺阿三,然後打開運庫,砍盡官吏,稍泄心中一口鳥氣。正自摩拳擦掌,誰知教堂裡早已得了信息,不敢怠慢,報了江甘兩縣,兩縣稟明府尊早將東門、西門外兩座駐紮的大營諮調得來。約摸初更光景,那四下裡兵隊嗚嗚的鳴著號筒,向前進發,饒氏弟兄很吃一驚。

  此時還有些羽黨不曾到來,瞧瞧左右,只有三五十人,你推著我,我推著你,嚇做一團。饒氏弟兄不得已,呐喊一聲,眾人也便隨著喊了一聲。官兵卻不知道他們有多少人馬,圍了一個大圈子,先放了一聲空槍。從這一聲槍裡,那些光棍早望四下裡沒命跑去。饒氏弟兄見光景不好,也不敢再去放火,便也趁熱鬧之中溜之乎也。官兵卻善看風色,也不窮追,落得個馬到成功,不折一矢。到反出了些死力,將天主堂四面堆的些煤油柴炭收拾乾淨。後來知縣也訪知是饒氏弟兄所為,便差了捕役去捕捉他。誰知饒氏弟兄已挈眷逃得不知去向。這一件不打緊,也就嚇得闔城人心無措。

  那伍晉芳進了北城,與季石壺分手之後,猶自大模大樣,緩緩行走。一入街市,早看各店全行閉門,耳裡便聽見傳說這件事,方才知道适才在小金山聽那個老奶奶所說西門城外老湘合字營調兵入城的話,卻非無因。然幸喜此事並未釀出禍來,到也不甚介意。一縷情絲,轉又嫋到朱二小姐身上,便恨不得插翅飛回。足下轉又有些匆匆的,剛剛走到自己門首,只見家下用的幾個家人,穿梭來往,都是張皇失措,一抬頭看見伍晉芳,便說道:「好了,少爺回來了」。伍晉芳望著他們罵道:「甚麼事大驚小怪,兵隊入城,亂匪已遁,還用得這般著急。」

  家人又道:「外面的事原不打緊,家裡卻出了大事。老太爺适才被這件事一嚇,一口氣接不上來已歸了天了。」

  伍晉芳聽到這一句話嚇得魂不附體,也不暇同家人詰問,踉踉蹌蹌望內飛奔。才走到前廳,早聽見內室女眷哭聲震地,自己也不由放聲大哭,一路哭得進去。卜氏太太看見晉芳回來,深怕他急壞了,自己轉住了眼淚來勸慰他。幸喜家中預知伍士元病不能起,各事預備齊全,一面發了喪條,向各親友家報喪。不到天亮,那陸陸續續到來弔唁的,便著實不少。次日晉芳眷屬,遵制成服,搭喪棚,紮素彩,糊白門,設祭亭,十分熱鬧。晉芳又是個紈袴少年,長於揮霍,僧人道場,道士清醮,這個七七四十九天之中,也不知許多踵事增華,名過其實。凡有女眷來往,晉芳都請朱二小姐替他照應,自己卻不用十分煩心。朱二小姐便有時回家走走,晉芳等不到一天半天,便疊次命人打轎子去接她。朱二小姐因此上遂拜給蔔氏做乾女兒,名分所關,與晉芳儼然兄妹,便有此親熱地方,別人也不能議論長短。直把個三姑娘氣得要死,卻也無可如何。

  這一天是個開吊之期,晚間又是大祭。頭一夜合家都不曾睡覺,燈如白晝,裡外通明。朱二小姐也穿了一身素妝,指揮各事井井有條。天一發白,那大門外已炮聲震耳。三通鼓響,接著奏起粗樂。寢門幃前雲板一敲,簫管悠揚,便隨一派嚶嚶哭聲斷續而起。一時間車水馬龍,將大門前一片空地都擠滿了。晉芳是請的洛鐘,管理出入帳目。又有一班監務官兒替他陪賓,三座大廳,收拾出一座,通是鋪的大紅陳設,準備現任官起坐,卻休絮表。且表秦氏將麟兒收拾得齊整,命他到伍府去吊奠。麟兒很是歡喜,說:「我到有許久不見儀妹妹了。他家今日晚間很熱鬧,我們先生還去團祭呢。」

  麟兒正自同娘說話,他姐姐繡春在對面房裡喊道:「麟弟弟,你到我這裡來,我替你打扮。」

  麟兒便跑過來,繡春手掌上正拍了好些胭脂,便在麟兒面上輕輕一拍,笑道:「你臉上太粉白的不好看,染紅了怪可愛的。」

  麟兒猛不防急得跳起來說:「我不要染胭脂,我又不是你,又不是儀妹妹,我是男孩子,為甚拿胭脂汙了我的臉。我去磕頭,別人必定笑我。」

  繡春笑道:「你多大點毛人兒,包管沒有人笑。」

  麟兒猛問道:「姐姐今日怎麼不到儀妹妹家去?」

  繡春搖搖頭。麟兒笑道:「我知道了,田家哥哥我聽見也是今日去磕頭,姐姐怕遇著他,所以不去,可是不是?」

  繡春笑道:「呸!」

  麟兒道:「你為甚麼呸我?我替你告訴他去。」

  繡春放下臉說道:「你再胡說,我替你告訴母親。」

  秦氏問道:「你們姊弟兩個又作鬧了,好好的為甚又嚷起來?」

  繡春笑道:「麟兒在這裡胡說。」

  秦氏問道:「他說甚麼?」

  麟兒笑道:「母親你問姐姐看我說甚麼。」

  秦氏果然追問繡春,繡春卻說不出口,一笑捽起門簾,跳到房外去了。黃大媽走進來說道:「將近午飯時候了,小官官到人家去,也該早去。适才網狗子在田家經過,看見歇了一乘轎子,說是抬田大相公的,你看好不闊氣。」

  秦氏道:「我家這位親家太太也沒道理,小孩子年紀輕輕的,為甚鬧這個排場兒。黃大媽,你也不必耽擱了,就送小官官去罷。見著他家老太太,替我請安。麟兒的姨娘,也替我問一聲好。仔細照應看著小官官,不要放他跑出跑進,人家有事,碗盞什物要緊。」

  麟兒笑道:「不用說了,我都知道,出門一次,母親都要咕嚕一次,我也聽膩煩了。」

  說著便同黃大媽一徑望伍家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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