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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阿三聽到此,便已眉飛色舞。又見梅克取出雪白的十塊洋錢,只顧要笑,立又不是,坐又不是。梅克笑道:「拿去罷,我們再會,你沒有事常來這裡談談。」

  阿三忙忙揣了洋錢,又來脫身上借的梅克長衫。梅克笑道:「你穿回去不用脫了,我知道你們講究拜年,還要長衫用呢。」

  阿三千謝萬謝,出了禮拜堂,此時腳下得了勁兒,也不覺地上有雪。飛也似跑轉回去,兩扇破門,漏了幾條長縫,偷眼一瞧,裡面黑洞洞的,已悟出今晚沒有油點燈。正待歎氣,猛覺得胸口重沉沉的,又不禁笑起來,喊著:「開門開門,我回來了。」

  只聽得他娘有聲無氣的說道:「門那裡有個閂的,你推開便是了。」

  阿三挨身而進,塵埃穢溺,覺得非複人境。幾乎要嘔起來,罵道:「該死該死,你也不收拾乾淨些。」

  他娘道:「我清早至此,還沒有一粒米能下肚,凍僵在這裡,那裡還能收拾。兒呀,米買來沒有?床腳下還有墊床的幾片木塊,你將他取出來胡亂煎一鍋粥,度過新歲再說。」

  阿三此時心神無主,腹中到不甚餓,知道已有二更天氣,今夜是個除夕,各家卻也不曾睡覺,取了洋錢,跳上街去,置買物件柴米。他母親見他又要出去,喊著:「兒呀兒呀。」

  阿三也不理會,一徑上街,買了各物,跑回家將床面前一架瓦灶煮了一鍋飯,將買來的凍蹄,切了一盤,又放著一杯冷酒,坐在一張三隻腿的歪桌上,自斟自飲。油已添了,燈便明亮。看見壁上蛛絲牽掛,很不雅觀,明日須索買些白紙來,滿壁糊一糊。他娘聞見一陣肉香,說:「兒你敢是有肉吃麼?給一塊與娘嘗一嘗。」

  阿三只當不曾聽見,用一隻破碗,在鍋裡挖了半碗飯,遞給他娘,伸手在破籠裡取出一把臭鹹菜。他娘看見白米飯,只念了一聲阿彌陀佛,忙忙送在口邊,也不暇要肉吃了。阿三吃得暢快,又在袖子裡掏出些花生兒,一面剝吃,一面想著剛才的事。

  猛由門外擠進一個人來,卸了一柄破傘,將身上雪片抖了一抖,深目高顴,嘴邊一搭短須,阿三見了,說:「阿呀,你老還冒著冷到這裡,你老請坐。」

  遂將自己坐的一條板凳端得過來,那人見桌上有剩下的骨肉,又見他老娘碗裡白米飯,露出詫異的意思,也就隨意坐下,望阿三道:「我家玉丫頭,很記掛你,我今日午後來了一筆生意,一個五十文推算明歲流年,兩個二十四文文王神課,我放著也沒用,玉丫頭說怕你沒有錢使,叫我送給你。」

  說著便在袖裡掏出三個紅紙封兒,另外還有一張粗紙大大小小包了幾塊烏炭,一古攏兒放在桌上,說:「這炭留著明早用罷,取個吉利兒,一年興旺的。」

  阿三卻不大放在眼裡說道:「難為你老想著,如今我可要發財了。」

  遂將今晚之事,從頭至尾告訴了那人。那人又驚又喜說:「有這許多洋錢給你麼,但怕臨死要取你眼珠。」

  他母親已聽見兒子奉了教,又聽見有了洋錢,望著那人道:「卞先生這也顧不了許多,我兒把洋錢取出來給我看一看,我到有幾十年不看見這東西了,還是那一年出嫁,我的娘用紅繩子扣了兩塊洋錢,墜在我袖子裡面。不到三日,便被你那死鬼老子要得去,至今總想不起是個甚麼式樣兒。」

  卞先生道:「阿三發了財,也是我女兒的造化。我的女兒雖是一隻眼睛,他看人是不錯的。他嫁你之後,我們大家一處過活起來,真是熱鬧。」

  卞先生說到此,洋洋得意,只管將兩條腿左右搖擺得利害。阿三也不暇說話,忙忙的搬了幾塊磚頭墊著足,伸手至床頂上面一個牆洞裡,取出一個檀木牌位,笑嘻嘻對著卞先生道:「我想請你老寫幾個字。」

  卞先生道:「這乃是你父親的靈牌,你要寫甚麼?」

  阿三道:「甚麼靈牌不靈牌,我們奉教的人,那裡還供這勞什子。況且我父親也不曾保佑我發財,反是天主保佑我。我想我奉教,也不能不教人知道,我想請你老在這牌子反面寫個奉教大老爺顧阿三字樣,釘在大門上好教人不敢欺負我。」

  說著,便尋了一會,尋出一塊黑墨,一枝禿筆,將墨在桌角上用涎唾磨了磨。卞先生笑道:「也好也好。只是你雖然奉教,也不曾做官,不合寫大老爺字樣,我替你寫罷。」

  便寫了「天主教民顧」

  五個小字,阿三歡喜,便釘在門外面。自此以後,顧阿三在這條街上,便有些諸惡必作,眾善不行。

  且說這卞先生原是一個不第秀才,書生末路,無以餬口,幸虧少年時喜歡學學醫蔔星相,今日卻好便借著這件本事,開設了一個命館,租了人家一間小矮屋。老妻久已下世,膝下剩得一個女兒,小名玉貞,目下二十五歲,自幼便瞎了一隻眼睛,頭上因為起了一場天泡瘡,把幾根黃頭髮落得乾淨,如今數起來,至多也不過三五十根,在先買買阿三燒餅,兩下到很有意。卞老先生一將二就,也情願托人做媒,將女兒許他為妻。草草的放下小聘,小家碧玉,雖是議過婚姻,卻也不大回避。阿三也常常到命館裡閑坐,卻是看著這愛妻,美如仙女。

  那玉貞雖是醜陋些,性情卻是賢淑,看見阿三母子貧苦,時常勸父親資助資助他,自家也替人家做做針黹,稍有積蓄,便交給阿三的母親。如今聽見父親回來說阿三有了奇遇,將來不愁溫飽,私下裡非常歡喜,足見世界間事,都要識人於未遇之先,自問我這副容顏,若不是阿三當貧困時同他放聘,怕他今日也未必還肯要我,因此上到也安心樂意。阿三卻是不然,雖是依舊賣餅,卻是不三不四的銀錢,來得甚為容易,把自己住的鋪子,已整齊得十分光潔。他母親也就穿了一件乾淨青布衫兒,東家看看小牌,西家講講閒話。沒事時也約幾個婦女到禮拜堂聽講。合當有事。

  這一日他母親在禮拜堂裡,黑壓壓坐了一大堆婦女,自己身邊有一個女子,不大懂得臺上人說的話,便低低的拉著問長問短,談得入港,知道這女子姓喬住在城外。因為進城到姨母家來走走,午後閑著沒事,便偕他姨母到這裡頑耍。因為姨母坐在前一排長板凳上,所以就近同阿三的母親講話。阿三母親卻也認得她姨母,原是街鄰開銅錫店王衡興的娘子,聽講之後,便大家一路說著笑著仍走回來。走至阿三餅店門首,阿三母親堅欲留喬大姑娘到他屋裡歇一歇腳。喬大姑娘因為出來時候已久,急欲小解,見阿三母親留她,便望著她姨母。她姨母笑道:「既然顧大媽媽留你,你便在此歇一會兒不妨事。我先回去煮晚飯,停會子你出來記清白,一直向東拐彎便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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