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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第十三回 禮成釋菜童子謁蒙師 會啟盂蘭佳人驚惡鬼

  進入門裡,那送柳相公的僕婦,自然逕自回去。洛鐘是來慣的,在前引著走。黃大媽是初次到此,便留心一路瞧著。前一進裡坐著一位老太,手裡執著一根極長的煙袋,放在嘴裡,噴出許多煙來,結成幾個大圓圈兒周身圍繞。房裡簾子放著,隱隱綽綽有二三女子竊竊窺伺。黃大媽知是汪府內眷,便趕著招呼了再走進去。書房是個平列四間大廳,隔著一間,想便是先生師母的臥室。縱縱橫橫,有十幾張書桌。學生已來的不少,大些的也有十四五歲。初進門還聽見書聲,到此便鴉雀無聞,大家伸著頭來看新來的學生。只見何先生仍坐在書案上面,且緩理會洛鐘。見一班學生忽然不念書,忙喝道:「怎麼不開口了!」

  接著便又聽見一陣書聲,霎時又全息了。何先生又喝道:「怎麼不……」

  一句話未完,又齊齊念起來,又陸續停歇,有掩著嘴笑的,有跳下來喊要小解的,有歪著身子扯皮的,有附著耳朵說話的。何先生卻不暇再來照管,只好站起身,來迎接洛鐘入座。黃大媽將各物一齊放在正中一張方桌上,便回頭來覓麟兒的書桌。旁邊走過孫大,指點他的桌子,卻遠遠放在師母房門口。黃大媽先領著麟兒向桌邊坐下,見緊靠著龍兒。龍兒望著麟兒只管嘻嘻的笑。這時候門簾開處,早見美娘伶伶俏俏的捧出一碟子棗糕,遞給黃大媽說:「給你家相公取個吉兆罷。」

  黃大媽接過來謝了一聲,便將碟子放在麟兒桌上。正要過去點香燭,早見那個孫大忙得煞是利害,香燭早已點好,正把鞭爆散開來,到天井裡尋覓畫叉挑掛,一眼看見小媳婦兒站在腰門口,將一個小指頭放在口裡,望著孫大笑。孫大笑道:「好人,你也幫我一個忙兒。」

  小媳婦笑道:「那邊不是畫叉,我恐怕你眼睛放在褲襠裡了。」

  孫大一笑,便把鞭爆掛上,只見一群學生,齊打夥兒都把耳朵掩起來。洛鐘便命麟兒來磕頭。麟兒恭恭敬敬在聖人座前行了三叩首禮,又替先生師母行禮。何其甫深深還了一揖,高聲唱道:「罷了,祝你高中頭名。」

  麟兒站起來。洛鐘又叫他周圍向各生行個平禮,有三五個學生卻知道還禮,那些怕鞭爆的,兩隻手依然還放在耳朵旁邊,那裡好來作揖,只好含笑望著麟兒點了點頭。孫大便取了火升起鞭爆,黃大媽把麟兒摟在懷裡。鞭爆放畢,孫大將供聖人的糕粽,循例散給學生每人兩個,還剩了十多個,孫大卻暗暗藏了,想定是留著給小媳婦兒。

  黃大媽見各事已畢,走至麟兒身邊說:「小官官,你在此好生坐著,停會子我來接你。」

  麟兒此時已含了兩胞眼淚,低著頭一言不發。黃大媽進房辭了師母,美娘笑道:「回去請你們太太放心,小相公在此,有我照應著呢。」

  黃大媽點點頭。一步一步才走到那小媳婦兒站的那座腰門,忽然見麟兒高聲喊起來,說:「媽媽,我要同你一齊回去呢。」

  黃大媽掉頭一望,也忍不住淚如雨下。何其甫正同洛鐘閒談,忽的放下臉說:「在書房裡不許大聲小氣的。」

  麟兒聽見先生說他,再看看那副臉色,不由哭起來。依黃大媽便要轉回去安慰他,被小媳婦兒推著說:「你還不快走呢,你家相公看見你,越要發鬧了。」

  黃大媽悲悲咽咽,硬著頭皮,只好走回去。此處洛鐘過來哄著麟兒,美娘又叫龍兒將他抱下來,送至房裡,麟兒才不啼哭。洛鐘轉身又坐下來笑道:「小學生初次上學,大率如此,過幾日就習慣了。」

  又將适才在街上遇見的喊冤老婦,告訴何其甫。何其甫道:「真的麼?殺人越貨,湣不畏死,真可不教而誅了。」

  洛鐘方才說這話時,卻留神看見龍兒座後有個大些的學生,約莫有十五六歲,瘦條條的一個白臉蛋兒。聽洛鐘談這老婦的事,便扯著龍兒低低的談笑,龍兒似乎有替他吃驚的模樣。

  洛鐘見麟兒已經伏在書桌上寫字,冷不防的便別了何其甫。一徑向自己衙門走去。意思也要打聽打聽那老婦的下落。走到甘泉縣衙署,果然見堂上已審問這件案情。那老婦手舞足蹈的數說不已。甘泉縣在上面也不發怒,有時點頭,有時微笑。洛鐘正猜不出是個甚麼緣故,卻好堂上走下一個禮房來。洛鐘上前,便問這件案怎樣辦法,如何還不見吩咐捕役去截獲盜犯?那禮房笑道:「我們近來的案件,是愈出愈奇了。甚麼幾十條人命,不過是只小雞兒。被一個賣湯糰的燙死了,這賣湯糰的已經溜去,老婦急得哭罵,又打不得官司告不得狀,遇見一個甚麼小促狹鬼兒,替她寫了一個稟帖,便用了一個白晝鳴鑼盜殺人命一個大題目來喊冤。官問他為甚以輕報重,老婦便說:「那賣湯糰的手裡是不是堂堂的敲著鑼,小雞子不是天地間生命,老婦將他養大了,抱得出小雞,雞複抱雞,生生不己,老婦的一生養膳全靠著他。現在生生被人殺死,大老爺不替老婦伸冤,更誰替老婦伸冤。本官也被他鬧得沒法,允賠償他十千文,但追問他這稟帖是誰替你做的。他說昨天遇見一個小相公,憐憫老婦冤屈,是他替我做的,我不曾問他姓名。秦先生你想這不是鬧出新花樣兒來麼!哼哼,此風一開,怕我這衙門口高門限兒還要踏平了呢。」

  洛鐘聽了也是好笑。暗中便猜到怕是何其甫書房那個瘦臉學生所做,當晚回家,便詢問著龍兒。龍兒說:「不錯,這學生名字叫做喬家運,今年也不過才十四歲,他身段長得高,極會使奸弄滑,同學的孩子,沒有一個不怕他。他父親是個副貢,慣在鄉間替別人家管管詞訟。喬家運是一向住在他岳家的,所以就近在舅舅那邊上學。昨日打從他岳家出城看他父親,遇見這事,隨即在鄉下借了一個酒店裡紙筆,便替他寫起狀子來。」

  洛鐘道:「這點點小孩子,便如此利害,聰明不從正路上用,也算不得聰明。你在書房裡少要同他交結。」

  龍兒點點頭。洛鐘過了幾日,偶然遇見何其甫,便將此事暗暗告訴了他。那何其甫素性方正,幾曾聽見過這種神通廣大的事,不由怒髮衝冠,回去便將喬家運責了幾十戒方。喬家運被責之後,好生氣憤,然而究竟奈何先生不得。

  這一天眉頭一皺,計上心來。卻好書房天井旁邊,有個小門,小門之內,方圓不得六尺,安設一個尿桶,是專給眾學生解手的所在。何其甫每夜用的一柄夜壺,早間孫大替他倒在尿桶裡,便順手將夜壺擱在一個小花檯子上,日日如此,毫不遷移。喬家運久經看在眼裡,自此想了一個方法,每次解手,袖裡必藏著一柄小錐兒,解手一次,必在夜壺底下錐一次,久而久之,不到三五日功夫,居然漏了一個沙眼,喬家運悄悄的黏了一塊仿紙,用些黑泥塗著,兀自暗暗好笑,依然裝著沒事的樣兒,安穩歸坐。何其甫陸續放了學生,閑坐無事,笑向美娘道:「今日又是洗澡日期了,快數三十個銅錢來。」

  美娘道:「不是光在水裡坐一坐,給我很命擦洗擦洗。」

  何其甫笑道:「每一次洗澡,都要洗破兩塊皮,你都要千叮萬囑,也不嫌膩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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