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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何其甫道:「我們其時將老先生棺柩盤回,遂著人四處尋覓他的少爺。尋了有兩個多月,誰知他那個少爺更奇,流寓在寶應縣城,一個姓魯的人家,一位老太,有兒有媳,經他入門之後,弄得這人家家產罄絕,說來卻也令人髮指。據說他便同這位老太勾搭起來,老太今年將近六旬,他剛剛才得二十多歲。老婦少夫,儼然伉儷,又生生的把個媳婦趕回母家,至今也移居在我們城裡。這些話尤妙在全是老太的兒子小魯說出來的。據小魯說,他還同楊某是結盟弟兄。楊某到他家的時候,原是借住幾日,後來遂染了一場風寒小病,他母親怕孤客伶仃,不善照應,便命他移來睡在自己床榻,一切搔爬調衛,稍便當些。後來不知如何病好,依然在他母親床上宿歇。漸漸的恣作威福,便想做魯家的家主,變賣田產,逼逐媳婦,都是他一個人的主張。如今他母子兩人,反倚靠著他,你想楊老先生一介寒儒,那這有許多積蓄。他少爺又不事生業,如今是度日維艱。他一時遇著用度拮据,便喃喃的罵楊老先生,不替他積蓄黃白。先前老先生靈柩未葬的時候,他還很很的拿著一柄斧頭,幾次要劈他父親靈柩。天道無知,不謂像老先生這樣方正的人,生出這般逆子,到也令人不平呢。」

  何其甫說得高興,別人早把面碗擱下,他只顧撈完了面,把個臉送入面碗裡頭,啯啯的響個不住。好半會才把頭仰起喘了一口氣,用左手將胸口摩了兩下,右手還捏著一雙牙箸,撈那雞皮火腿屑子。畢竟費了一番工夫,才把那個大碗底刻的醉仙居制四個小字清清白白露出來這才罷休。這時候已經不早,約是巳末午初,大家喝了兩杯茶,還是洛鐘怕誤了何其甫書房功課,說:「我們散罷,改日再聚。」

  何其甫道:「好好。」

  洛鐘遂喊堂倌算賬。何其甫道:「今日小東算我的。說著遂伸手假作向懷裡摸,摸了好一會,幾乎伸進去縮不出來。洛鐘忙攔著道:「這個豈有此理,不必客氣。」

  何其甫連連答應,說:「遵命遵命,我便不虛謙了。」

  於是各各分散。

  十二這一天,洛鐘一早起來,便到秦氏這邊來,見麟兒打扮齊整,穿了一件湖綠洋縐長夾衫,頸項裡掛著一柄珠寶絡索的銀鎖,腳下套著一雙花鞋,背後打了一條小小辮兒,拖著大紅辮須,正在那裡打躬作揖同姐姐取笑,見洛鐘進來,飛跳著告訴他母親。他母親盈盈含笑,走出房來,說:「又累著舅舅了。」

  洛鐘望著麟兒笑道:「麟兒今日野馬要上籠頭了,可要學學規矩,不能胡鬧哩。」

  麟兒笑道:「我何曾不學規矩,舅舅你看我家桌上擺的甚麼?」

  洛鐘果見桌上早預備著一盤方糕,一盤紅繩紮的粽子,一炷長香,一封紅燭紙元寶,一方團花,一塊綠書布包著一疊書,書布上扣著一管筆袋,其餘便是一個水盂,一柄銅刀,一塊鎮紙的玉尺,另有一個楠木拜匣,上面放著一千頭的鞭炮。洛鐘揭開拜匣,裡面放著半塊洋錢,紙簽上寫著贄敬兩個字,下注受業雲麟百叩,字跡娟好。洛鐘便問:「這是誰寫的?」

  麟兒笑道:「二姐姐寫的。」

  秦氏道:「這是昨兒晚上請間壁朱二小姐寫好的。」

  洛鐘笑望著麟兒道:「這幾個字比你的先生還寫得好些呢。」

  秦氏道:「如今就請舅舅送他去罷。」

  一邊命黃大媽在神座面前點齊香燭,一邊命麟兒磕頭。洛鐘對秦氏道:「你去廚房灶下躲一躲,免得麟兒將來躲學。」

  秦氏便悄悄躲過一旁,心裡一酸,幾乎哭出來,仿佛是兒子上學,就有許多時不曾看見他一般。麟兒磕過頭,問娘呢?洛鐘笑道:「我們走罷,娘替你預備飯去了。」

  於是黃大媽捧著各物,一路望何先生家裡走來。走不多遠,忽旁側一個巷子裡走出一個學生,後面也隨著一個女僕,那學生便笑著迎上來說:「麟兒,你也去上學了,我們一路走,可好不好?」

  麟兒也認識那個學生,便點點頭攜著手同走。黃大媽說道:「柳相公這一來,你是同我家相公同學了,在書房裡請你照應著他。」

  那個女僕也笑道:「窗兄窗弟,有個不照應的嗎!」

  洛鐘也便問他念的甚麼書,今年幾歲了。正一路迤邐行著,忽見前面簇擁著一大叢人,滔滔的迎著洛鐘一干人路來。洛鐘趕忙將麟兒扯在身邊,避讓在一座店鋪簷下。只見當頭一個五十多歲的鄉下婦人,頭髮披在肩上,衣衫破舊,左手握著一炷香,燒得烘烘的持著,一張黃紙,上面看不清是寫的甚麼東西,哭哭啼啼,極口喊著說:「了不得了,大白日裡殺了我十條性命了。」

  一路走,一路喊,都喊的這兩句話。後面趕著盡是些閒人,跟著他瞧看熱鬧。這條路是向縣門口走的,光景要去告狀模樣。洛鐘暗念世途艱險,如何白日之間,竟出如許重大命案,這老婦也極可憐了。卻好他們蜂擁過去,也便仍然攜著麟兒一路向何其甫家而來。欲知後事,且閱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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