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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說罷迷齊雙眼逕自出去,赴浴堂沐浴去了。原來美娘曾與何其甫約法三章,每隔五天必命他洗澡一次,洗澡之後,大約便許他同衾,以外都是各自裹著一床被困覺。何其甫未娶美娘之先,終年也不沐浴。今因有此希冀,所以反把這洗澡日期,牢牢記著。洗澡之後,夫妻們用了晚膳,何其甫每晚必熟讀目耕齋初集五十遍,然後安歇。遇著洗澡這一天,他便一遍不遍,老嚷著渴睡。美娘也知道他的意思,這一晚床上都是疊著一幅衾被。何其甫脫了衣服,先跳入被中,咧著牙呼呼的笑個不住。卻因為喜歡昏了,忘卻命孫大將夜壺攜來。喊了兩聲,也不見孫大答應,想已睡熟。思量不去攜這夜壺,平素膀胱氣弱,一夜到天亮至少要撒三次尿,知道美娘膽怯,她也斷不肯黑頭裡去拿這肮髒東西。思索再三,不得已只好仍是跳下床來。東磕西撞的,好容易將夜壺取至,放在床下。

  寢息以後,約莫有二更天氣,何先生第一次撒尿的時候,用手將美娘一推,歪過身子,在床下撈著夜壺,才跨上去撒了有一小半的光景,覺得冰冷的透著膝蓋,知道不妙,連忙喊著不好不好,他想要止住不撒,正是不得能彀,好似那舊茅屋遇雨一般,上邊大口只管骨骨骨,下面小孔也就澌澌澌。可憐美娘一生好潔非常,此時睡興正濃,猛聽見何其甫喊叫,驚醒轉來,用手一摸半床綿褥,已經冰濕,又嚇又氣,很命的坐起來,揀著幹處躲避,重新點了煤油燈,罵著何其甫,問是甚麼緣故,何其甫此時把個夜壺提得高高的,放在眼睛旁邊,見剛才一泡大尿,一點也沒有存在裡面。裡面到反露出一點燈光來。何其甫嚷道:「漏了漏了。」

  美娘急道:「你還不把這勞什子放下來做甚!你看你這下半截浸在這裡,如何是好,可不坑死人了。」

  不由分說,自己先急急下床另換了一條褲子,抵死再不上床,便在藤榻上睡了一夜。那何其甫到不覺得怎樣,拖過自家衣服墊著,一倒頭仍然酣呼熟睡。次日起身卻累了美娘忙了一早,通床衾褥一一洗曬在天井裡。喬家運一到書房,見這光景,知道其計已遂,因此還贏著龍兒一個小小東道。他昨天忽然對龍兒說:「先生明日准要曬被褥。」

  龍兒不相信,他便同龍兒拍著手賭十個桃子。龍兒今日果然看見師母曬被褥,心中暗暗稱奇,他卻不知道喬家運弄的這種狡猾。

  且說麟兒自從何其甫讀書以後,生性聰明,智識亦比別人開的早些。轉瞬之間,已是十歲。四書五經,已經念了大半。此時正在書房中平平仄仄仄仄平平的學做對子,他同學中最合式的,除得龍兒之外,便是那個柳家相公,名字叫做柳春。柳春生性懦弱,常常被喬家運欺負。喬家運要索筆墨,他回家去便買筆墨來送他。喬家運要索紙張,他便買紙張來送他。柳春父親,在綢緞號管事,母親鍾愛此子,要買囑書房裡大些的學生照應他,也就明知故送。有一天午飯之後,柳春到書房裡比平時稍遲些,何其甫便圓睜怪眼罵著他道:「你這個死畜生,想必在家貪頑,這還了得。」

  柳春平日最怕先生,猛然見這怪樣,一句話回不出來,急了半天,急出一句話說:「适才下雨,我家屋上忽然掉落一個癩蝦蟆,我在家看癩蝦蟆的。」

  何其甫道:「癩蝦蟆有什麼看頭?」

  柳春暗想不錯,癩蝦蟆真沒有看頭,不得已又勉強說道:「這個癩蝦蟆大得很呢。」

  何其甫道:「有多大?」

  柳春道:「有個洗澡盆大。」

  何其甫冷笑道:「這個大蝦蟆可以騎得人了。」

  柳春道:「是騎得人的,我家小妹妹還扒在他背上呢。」

  眾學生聽到此,都忍不住哈哈笑起來。便是美娘坐在房裡,也不禁有些哈哈的聲息。何其甫也就不由要笑,腮頰上皺紋,從嘴邊到耳邊已隱隱鼓動。猛一轉念,先生是學生之觀瞻,如何妄自顰笑,暗暗的用指甲掐著掌心,掐得疼了,重又發出怒容,順手一個耳光,打得柳春要哭又不敢哭。何其甫道:「替我跪在聖人香案前。」

  柳春含淚便好生跪下。可巧跪的地方離喬家運不遠,喬家運一眼瞧著先生不看見,便用腳踢柳春的腿。柳春忍住疼不敢叫喊,內中惱了一個學生,這學生是誰,便是黃大媽的兒子網狗子。秦氏在先送麟兒上學時候,怕他膽怯,便同黃大媽商議,也將網狗子送去學堂,順便陪伴麟兒。何其甫是來者不拒,便也答應了,不過點幾句書,批幾筆仿,落得每節多著幾百個錢。網狗子生性強悍,這一日憤著喬家運欺負柳春,遂拍著書案罵起來說:「狗娘養的雜種,你敢和我鬥一場麼?」

  何其甫正低著頭臨館閣印出來的小楷,四圍靜悄悄的,他從不曾在書房裡會聽見這極大聲氣,抬頭一望,怒從心起,先撩過一柄界方來,網狗子眼快,把頭偏得一偏,那界方不偏不倚,卻好把聖人桌上一座已經缺了口的花瓶打去半截。何其甫更氣得跳起來,拿起界方,不問青紅皂白,先把網狗子打了幾十下手心,才問網狗子為甚叫喚。網狗子便說喬家運如何欺負柳春,何其甫再望望喬家運,那喬家運早經裝著解手,已不在座上。何其甫罵道:「我把你這會說謊話的畜生,喬家運他也不在這裡,你便冤賴他。」

  網狗子急了說道:「他此時不在這裡,他先時在這裡的。你不信,問問他們大眾。」

  此時大眾學生,那裡敢多說話,一個也不來替他分辨。何其甫又要動手來打,網狗子哭道:「便是說謊,那柳春是曉得的,看我說謊不說謊。」

  何其甫便問柳春,喬家運可曾踢你。柳春看見先生打網狗子,已經嚇得魂飛天外,及至問到他,他一想先生因為他說了喬家運踢我,才打他,我若再如此說,包管也要打我。況且得罪了喬家運,將來也不得甘休,不如逕自回絕,說喬家運並不曾踢我。何其甫越發火上澆油。可巧喬家運解過手進來,便命喬家運在院落,尋塊瓦礫,墊著網狗子手背來用刑。喬家運連聲答應,特特的揀了一塊三角棱的瓦礫,幫著先生緊緊將網狗子的手壓著,只打得網狗子成了發昏章第十一。正不得開交,美娘素來不忍心見何其甫亂打學生,因為累次勸解,會被何其甫呵斥,賭氣不再來理會。今日卻萬忍不住,況且知道網狗子定然是冤枉,那喬家運本不安分,在這幾天之前,何其甫親自到縣學裡繳月課卷子,美娘午後無事,便在房裡沐浴,房門是關得緊緊的,可巧板壁有幾條稀縫,那個喬家運書桌卻好鄰近美娘臥房,瞧看得不亦樂乎。看高興了,大約是情不自禁,忽的用手指頭敲起板壁來。美娘一驚,問是誰。還是龍兒關切,喬家運如此模樣,替他叫喚起來。因此美娘不願意喬家運,此時便走出來向何其甫攔阻。何其甫力也使乏了,雖然停刑,卻又瞋著美娘多事,說婦人家懂得甚麼,我到不如不做先生讓你做便了。美娘道:「我有本事做先生,我到不跟著你受氣了。」

  一面將網狗子攙到他自己桌上,一面又命柳春站起來。何其甫道:「不許。」

  美娘也生氣說:「不要鬧鬼罷,大不了做個先生。做了皇帝,還不要殺人麼。」

  漸漸你一句我一句兩不相下,驚動前面汪老太,忙走來笑道:「師生們的事小,夫妻們的事大,不要為這些小事,趕在秋燥天氣出汗來。今兒我高興,聽見我家姑侄硯青來說的,轅門橋大賽盂蘭會,十分熱鬧,我請師娘陪我逛一逛,還要累先生在家裡照應照應大門。」

  說著又高聲喊道:「玉兒美兒,來陪師娘到我們那裡坐一坐。」

  又回頭說:「柳相公你快起來罷,我講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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