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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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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鐘笑道:「目下又要添一個小蘿蔔頭兒了。」 何其甫道:「原是聽見舍妹回來說,說是令外甥要來開蒙,可是叫做雲麟的罷。我還記得我那年替他起的名字,光陰忽忽,他也要上學了。」 洛鐘道:「都是自家親戚,舍妹孀居,修金很不豐富,還要請老哥耽代著。」 何其甫道:「一切遵命。但是節敬一層,隨她府上的意思罷。至於進學儀,想令妹是曉得這個規矩的了。別的學生我都要預先講明,在令妹那邊的事我斷不計較。」 洛鐘笑道:「好極好極。」 彼此吃了好一會,伍晉芳道:「今年又是恩科,老先生還去不去?」 何其甫長歎道:「咳,這層功名,我也不想了。一者歲數已長,辛苦吃不來。二者我被上次敝老師楊古愚一嚇,格外灰心。」 晉芳道:「前兩年恍惚聽見有這樣一件事情,其中細情,卻不很明白。難道科場裡,當真有鬼神報應麼?」 何其甫把舌頭一伸說:「鬼神如何不真。莫說別的,就是進場的前一天,夜深人靜,各位主考大員,點著陰森森的香燭,向空禱祝,手下人便把幾面黑旗子招展起來,高聲喊著,有恩報恩,有仇報仇。霎時間便見那黑團子滾滾向貢院裡跑進去,還聽見噓噓的叫呢。」 洛鐘笑道:「這些招鬼的人倒不怕。」 何其甫道:「怕有甚麼法兒呢,訂的規矩如此,敢違反麼。」 晉芳也道:「那楊老先生究竟撞著甚麼鬼打死的?」 何其甫又歎道:「這件事很是件疑案,我至今總不相信。論他老先生一位規行矩步的人,斷不會有穢行。然而臨死的時辰,又是我親眼所見天道遠,人道邇,我也只好姑妄言之了。那一年春間,他同我一路到泰州歲考。我本是頑意兒,他卻居心想補個廩。誰知也考了一個三等。回家之後,他這位賢郎,又不知去向,他便悶悶不樂,我也不常會見他。七月半後他又來約著我一同赴南京鄉試,我見他功名心急,也不好攔阻他,還糾合了幾個朋友一路偕行,卻是安安穩穩到了南京,錄遺案發,他老先生取在十七,我兄弟徼幸,卻高列第三。」 晉芳笑道:「可惜可惜,若是把這個第三拿來放著歲考,豈不是補廩這一層大有可望。」 何其甫歎道:「場中莫論文。古人的話,煞是不錯。這一次那個不稱許我,說准管占元,名次至低,也須在五魁之內。我兄弟便也高高興興,八月初八這一天,大家領了卷子,攜了考籃,紛紛擠著進場,各人尋了坐號。可巧楊老先生便同我在一個號裡,我喜歡得甚麼似的。像這樣個大科場,莫說是至好的朋友,難得在一處,即使一個號裡,能遇見同府的生員,也不容易,何況我與楊老先生。楊老先生也是非常快樂,大家覓號板釘門簾,忙了一會,其實離著封門的時候尚早,我收拾停當,便去尋覓別的朋友。卻好在明遠樓底下遇著,大家圍在一處談笑。內中有個人,正問及楊老先生,我說楊老先生麼,他忙得緊哩。…… 一句話還未說完,猛然聽見我身背後,有個細小喉嚨,答應了一聲說:奴家來此多時了。那聲氣宛然便是個十八九歲女郎。幾個朋友,是對面站著,早拍手大笑,我忙掉頭一望,原來不是別人,正是楊老先生,又不知他幾時走得來的。只見他一根瘦小辮子挽了一個丫角兒在頭頂心上,插著一朵紙花。手裡拿著一把扇子,還把兩隻腳尖蹻起來,扭頭扭頸的唱。吵嚷中又聽不清楚,仿佛說是什麼有情人,有情人,青紗帳裡不算是祖和孫。旁邊早擁擠著許多人拍掌喝彩。那楊老先生也不怕別人笑話,依然唱他的。又忽然提著袖子襝衽而拜,若不是他嘴上有許多的鬍鬚,那神情真可令人心醉。 有的朋友便說,是楊老先生有意取笑,偏在這人叢之中,學那玩世不恭的柳下惠一般。我心裡好生不然,楊老先生的為人,我是知道的,真是非禮勿言,非禮勿動,生平專講個朱陸異同。便是暗室之中,那主敬存誠的工夫,也斷斷不敢放弛。說他學柳下惠,除得坐懷不亂四個字還有些仿佛。他那裡會變成這樣的柳下惠呢。我當時上前便要攔他,他兀自不理,漸漸的便口眼歪斜,這才大家驚慌,有用痧藥的,有用清心丸的,有用人馬平安散的。忙了好一會,才醒轉來。問他的話,他也模模糊糊。依我的主意,便要送他出去,他聽見我要送他出去,他便哀哀的哭起來。他平時都喊我做小何,那日忽然尊稱我何先生起來,說:何先生,你千萬不要放他出去呀。我當時糊塗便不曾悟會他這口氣,就是那個女鬼,我一古腦兒還當是楊老先生不肯出去,別人也說他沒有甚麼病,好在同我在一個號裡,緩急總可照應,於是依然攙扶著他進了號,歇息歇息,一直到晚,他也是好好的,題目紙下來,還跑到我那裡議論了一番,才歸他的坐號。當日夜間有四更的光景,通號都靜悄悄的。 大家想是都困一困,我總有些提著心,睡得不很沉重。無巧不巧,似乎耳邊聽得他老先生的笑聲。其實他的坐號,離著我甚遠,我思量日間的事,覺得他這笑聲,又有些奇怪,我便點了一隻蠟燭,悄悄起身,跑到他坐號裡一望,那裡有個楊老先生的影子。我一嚇身上覺得便發了無數栗子,那手裡蠟燭也就忽然縮小,像個綠豆子模樣,咬著牙齒喊了一聲阿呀,驚動鄰號幾位先生,我便抖抖的告訴他們。他們大家點起燈火來,都向這號裡來照看。有一位先生膽比我更小,向老先生號板底下一張,嚇得怪叫起來,說有個老虎,又說有個黃貓,又說是個狼,是個狐狸,滿口裡哆哆索索。 大家再低頭一瞧,果然有件東西,伏在板下,長了一身黃毛,露著兩個碧綠眼睛,閃閃忽忽,見人也不驚懼。於是大家齊齊喊了一聲,都蒙著臉飛也跑去,說場裡出了怪物,已將楊老先生吃下去,停會子定然來吃別的人。通號的人這一驚非同小可,霎時蜂擁鬧起來,喊了號軍,告訴他這事究竟。號軍有些膽量,遂聚積了三五個同夥,帶著竹簽木杆,向號裡去查看。於是大家又隨著攏來,號軍一望,那怪物依然不動。只覺得發出一般臭味。號軍用竹簽子敲著他,竹簽子上便是許多糞穢。再仔細一瞧,原來不是甚麼怪物,便是楊老先生。」 伍晉芳同洛鐘道:「難道這時候他已經死了,為何人這樣鬧法,他都不理會?」 何其甫道:「死雖不曾全死,然已有個半死。誰知他老人家忽然肚瀉起來,大約也來不及上毛廁,便一手一手的抓過來向身上膩,膩得滿身滿臉都是糞汁,聲氣微續,已自不省人事,眼睛上了一層綠膜,只管大睜著,一句話已不得開口。我一陣酸心,不由大哭。號軍便在別處覓了許多油紙,七手八腳將老先生拖出來,朦頭朦臉包著抬至一所毛廁旁邊,這才大家掩著鼻子,替老先生查檢物件。誰知他早把一本卷子都寫滿了。請你二公猜一猜,他是寫的甚麼?」 洛鐘道:「想必是他老先生文章都成功了,這不是可惜了。」 何其甫道:「哼哼,他還能做文章。他把他的卷子從頭至尾,恭恭楷楷寫的都是一個鳳字。」 晉芳笑道:「這又奇了,不圖他老先生如此風雅,聽他在先唱的那個曲子,怕這女人還同他有些瓜葛呢。」 何其甫道:「我這句話說出來,我要先打幾個嘴巴。在他老人家死的前兩月,我們內人由他姨母家章府回來,無意中曾說過一句話,說楊先生有個外孫女兒服毒死了,還說這個女孩子,性情太尖利,不是個享壽的模樣,卻不料到他如此結局。我當時聽了,也如春風過耳,不曾在意。落後將老先生棺柩盤至揚州,有知道的都說這個女兒是因羞自盡,小名便叫做鳳子,你看可奇怪不奇怪!然而鬼神之事,究竟難說,況且這件事,我又不是親眼所見,他老先生在天之靈,我卻不敢枉口誣衊。」 洛鐘道:「他的那位賢郎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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