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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第十一回 棟折榱崩貧兒發跡 女婚男讀孀母關心

  雲家這一座繡貨鋪子,雖不能在市廛上占一特色,然而由雲錦祖老太爺手裡創起,傳到而今,已有七八十個年頭。逐年用度,都可算敷衍得去。但是那梁棟榱題歷久下來,不無朽腐。自田煥進來管理店事,他是只顧把那賺的利錢,一封一封的望自己箱子裡放,滿口還說是折本,自己累得無有一毫好處。遇著店裡要置辦貨物,便來同秦氏添本。秦氏早已搬回住宅,一個女流家,也不知道生意的訣竅,到反將家中所有的些金珠首飾交給田煥變賣。因此上家中用度,反漸漸有些拮据起來。這一日傍晚時候,天陰易夕,各家店鋪正忙著點燈,田煥正在後面同周氏逗著他養的一個小兒子取笑,猛聽見前進裡天崩地裂一聲,驚得直望前跑,那裡還見店鋪,上頭露著一片青天,地下便像個土山一般,煙霧飛騰,街上一時鼎沸起來,早聽見畚鋤丁丁,那瓦礫直向兩旁紛紛推去。幸虧街鄰來得飛快,七手八腳,便從瓦礫裡拖出幾個人來。有三個人是他店裡的夥計,餘下一個是行路的,因為救得快,卻都不曾壓死。一霎時便有地方上的官派兵前往彈壓,見不曾出甚人命,只得將田煥喚至,申飭了一番也就罷了。

  田煥忙將壓傷了三個夥計,分頭著人送他們回家去養息。行路的那個人,自然有他家中人將他扛抬回去。田煥又忙跑至秦氏家裡告訴他此事,秦氏此時已聽見鄰居談說,見田煥來,更急得淚落如雨。說此事怎麼樣辦法才好?田煥也不理會秦氏,說了一聲:夫人你自商量著罷,我不能耽擱了。便又匆匆回店。此時店中只剩得一個小官,一個伙夫,早經周氏調度著他們,用斷下來木料,搭了一個柵欄,把鋪門一扇一扇圍著,免得外人窺視,然後大家動手,從灰裡將不曾壓壞的物件,以及各種繡貨,一起一起的望後一進屋裡搬。忙了好一會,才算粗粗停當。田煥同周氏坐下晚膳,伙夫端上一盤燒好的雞子來。田煥笑道:「昨晚這一隻瘟雞叫得利害,左鄰右舍便嚷著主要失火,惡很很的逼著我們把一隻報曉的大公雞宰了,誰知卻應在今日的事。我要不是在後面同我家小扣子取笑,幾乎不被壓死了。但是這件事不知道寡婦怎樣佈置呢,大約不得一二百千文不能成事。」

  周氏道:「此時再叫寡婦腰包裡拿出一二百千文,倒是很不容易呢,我們樂得擠他一擠,擠不出來,不怕他不上我們的路。」

  又笑道:「幸虧同他家不曾結親,若是他答應我結起親來,他家春兒不是比小扣子大三歲麼,俗語道得好,女大三,牆倒壁又坍。可巧今兒真牆倒壁又坍,還不曉得誰帶累誰呢。」

  田煥也笑了。晚膳已畢,夫婦二人卻因為店門敞著無有關攔,商議著都不睡覺。半夜裡時候,小官已是渴睡得如死人一般,伏在一張桌上。那伙夫左右閑著沒事,便用鋤地一根鐵鋤,儘管在前面扒那瓦礫,只見東邊靠帳桌子的牆壁下面,被半截斷梁劈了一個大洞,那斷梁便插在地下有五六尺深。伙夫詫異,暗想這根梁那裡有這種大力,便雙手抱著望上一提,只見旁邊許多碎瓦礫,都隨著這洞滾下去,分明是個土窟,便失聲叫怪起來。田煥聽見,遂也跑到前面。伙夫把這話告訴他,田煥便用腳向上跺了跺,果是空空洞洞聲息,像個甕子一般。二人正在此互相猜疑,那周氏剛剛哄著小兒上床,聽見他們談心,連衣服都不及掩好,跑出來仔細一望,便說那是柱子壓的一個小坑,有甚麼吃驚。又暗中丟了一個眼色給田煥,便順手在腰裡摸出三四十個銅錢,遞給伙夫說,你替我到街南買一碗豆腐漿兒,順便到西首南貨店包一包白糖,再轉到北街醬坊裡買一杯上好五香麻油,其餘剩下的錢,看一路上有賣湯糰的買幾個回來。伙夫心想這一躺差使不打緊,到要把東西南北街道都要跑遍了呢。只得點了一個小燈籠兒,逕自去了。

  周氏見左右無人,遂擄起衣袖,便把那個鐵鋤奮力去扒那個洞。田煥也便將廚房裡用的一柄火箝,幫著周氏撥了一會,見那洞周圍有二三尺寬,周氏巧巧一鋤,只聽見似乎有個甕子打破了的聲音,心中一動,命田煥攜過一張燈來,仔細一照,分明平列著五個磁甕,碎了一個,早滾出許多元寶來。此時田煥嚇得只索索的抖,口裡連珠的只喊皇天菩薩觀音大士財神老爺。怎好怎好,眼睛裡好像要冒煙一樣,一時看去似元寶,一時又看不出是元寶,只花碌碌的,猛的伸進一隻手捉住一錠,冰冷的真是元寶,不禁哈哈的只管呆笑起來,腿一軟便癱在地上。周氏看見他這種形狀,又好笑又好氣,怕他喜歡瘋了,很命用手掌向他臉上一下子,說:「你還不快把甕子搬到房裡去,停會子恐怕伙夫回來,事便不妙了。」

  田煥才醒悟過來,用勁搬那甕子,那裡搬得動。還是周氏同他兩個人抬一個甕子,次第抬入房裡。那散出來的元寶,一數卻好整整八隻,再把那四個甕子開出來,一般都是八隻,俏悄的藏在床下。周氏出來,依然用些瓦礫將土窟反填塞了。

  且不表他們夫婦之事,可憐秦氏聽見店屋倒塌的消息,只急得痛哭。含著眼淚,將麟兒哄睡著了,便命黃大媽去請洛鐘來商議此事。此時黃大媽的兒子,已有四歲,名字叫做網狗子,同春兒正在一處磕兒瓜子吃。春兒見娘哭,撇了網狗,跳下來說:「娘你又為甚麼哭了?」

  秦氏道:「糊塗畜生。你們曉得甚麼。你們姊妹幾時才能懂得人事,等到你們懂得人事,你的娘要心碎眼枯了。」

  正說著,黃大媽已回來,說道:「舅老爺不在家,明日來呢。老太太同舅太太很不放心,問好好的為甚店鋪又倒了?囑咐太太不用著急。」

  秦氏聽了也無言語。次日洛鐘便來同秦氏商議。秦氏說道:「我此時再想來重起造這座店鋪,無論一時無有這筆款項,就是逐年虧累,我也再禁不起。我看姓田的,到很想開這座鋪子,不如請你同他去商議,老老實實的讓給他,他或是作價給我,或是按月在他店裡付點利息,你意下如何?」

  洛鐘道:「這話也是。就是那姓田的為人很小氣,怕沒有甚麼便宜給你討。」

  秦氏歎道:「我還想討甚麼便宜呢,我要不因為這兩個累贅,我早跟著他父親去了。」

  說著已哽咽不出。洛鐘也是悲戚,於是同田煥往來議論了有好幾天。田煥先尚不肯應允,後來還說是因為恤孤憐寡。出了三百千文,每月三千文,按月支付,以八年零四個月為限。立約這一天,請了何其甫、伍晉芳一干人做中證,還因為一個九八製錢,一個足錢,幾乎決裂了。秦氏忍氣吞聲,一切依著田煥,才算把這件事做成。田煥夫婦至此始稱心滿意,回去又將左邊一家肉鋪子,右邊一家紙馬店,出價一齊買過來,把個繡貨鋪開展起來,收拾得金碧輝煌。又多添了許多夥計,偏生時運相濟,生意日盛一日,每年都積蓄幾百金。不上幾年,居然便成了一個富商。那周氏想雲家春兒做媳婦的心,終不曾打斷,依然兩次三番,請人向秦氏去說。秦氏此時羡慕著田家這份財產,也就有些活動。

  光陰易逝,眼看著春兒已有八歲,家計日漸窘迫,除得繡貨鋪裡每月支取三千文以外,便是洛鐘等替她在善堂裡寫的恤嫠會。另外有幾百文,逐日的柴米油鹽,兩兒的釵釧鞋襪,在在需錢,也就虧秦氏茹苦含辛,勉強支撐得去。卻是春兒身上,那周氏到反時常花費幾文來照應照應,有時還打發人來抱到店裡去頑耍。春兒小時候便怕周氏,不愛見她,今日已漸解知識,又聽見人同她取笑,說她是田家的媳婦兒,因此半羞半怯,越發不敢見周氏面,她卻不知道母親真個要把她給田家放聘。這一天,秦氏替兒女收拾得潔潔淨淨,命黃大媽跟著,一徑到母家來,預備同母親斟酌放聘的事。剛剛走得進門,她嫂子何氏笑著接出來,引入上屋,悄悄的指著房裡說:「三妹妹在房裡呢。」

  秦氏跨進房,見母親坐在床邊上,三姑娘坐在旁邊,哭得淚人兒似的。那淑儀扯著銀兒,在窗口戲耍。看見春兒姊妹,便撇了銀兒,哥哥姐姐一路喊出來。秦氏叫了一聲母親,秦老太見是秦氏,便說道:「大姑娘你也回來了。我看這種沒良心的丈夫,反不如你姐姐做寡婦的好。」

  秦氏見母親一臉怒氣,知道又是因為三姑娘夫婦的事情,便陪笑道:「三妹妹想是今兒才回來的。」

  三姑娘揩抹了眼淚說:「我回來還沒有半點鐘呢。姐姐今日怎樣有暇回來走走?」

  正說著話,何氏已進來邀他姊妹到外間來吃早點。秦老太站起身來說不用說了,我們先出去吃點心去。」

  又問:「這些小活猴猻呢?」

  麟兒同淑儀早扒在桌上,說:「我們在這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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