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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沈小雪被她一說,毛髮直豎,勉強回頭一望,正是他兩個人的影子,便告訴了曹奶奶。好容易走到馬婆家門首,兩扇破板門,卻緊緊閉著,裡面不見響動,想是睡了。忽的聽見有個人哼了一聲,沈小雪同曹奶奶靠著板門縫裡一張,門裡是個小院落,三間東倒西歪的茅屋,卻點著燈火。屋裡一張破鋪,鋪上睡了一個五十多歲的人,渾身精赤,只穿了一條白布褲子,頭頸裡套著一根麻繩,只見馬婆同著一個漢子,一人扯著一根繩頭,用死勁的勒,勒得那個人眼睛翻了幾翻,舌頭拖出來,兩條腿似乎還有些伸縮。這一嚇,那沈小雪也不顧死活,拼命的拖著曹奶奶,轉回頭飛跑。河邊上青草蕭蕭颯颯的,也似一路的跟著他們。一直跑進城,街市燈火,尚餘得三家五家。沈小雪將曹奶奶送回家裡,心裡被馬婆這件事一嚇,有五六日不曾出門,又不敢告訴人,怕做人命干證。

  到了第八天上,才出來打聽打聽消息。也不聽見人說,城外出了甚麼命案。此時腳蹤無定,不知去訪誰好。憶念著楊靖,便一徑向楊靖家走來。走到門首,遇見他家用的一個女僕。沈小雪便問少爺可在家裡,那女僕道:「我們少爺有三五日不見回家了。」

  沈小雪悶悶不樂,轉回身便走,偏生天又濛濛的下起雨來。泥滑非常,提著衣裳,只管望前跑。迎面來了一人喊道:「小雪小雪!你打那裡來的?」

  沈小雪抬頭一望,不是別人,正是周碧芙。沈小雪便告訴他,才去靖楊不遇的話。周碧芙笑道:「楊蝶卿麼?包管是逃走了。」

  沈小雪大驚,問道:「他又不曾殺人,逃走怎麼?」

  周碧芙笑道:「小雪,你原來是睡在鼓裡的,外面出了命案,你通不曉得麼?你此時如沒有事,我們到穆元興酒樓去小飲三杯。」

  沈小雪答應了,一頭走著,心裡躊躇想道:「原來馬婆家裡的事,他們業已曉得,但又與楊蝶卿何涉呢?」

  也不便提起我親眼看見的,若出是非,反為不妙。主意已定,兩人到了酒樓,揀了一個僻淨的廂房,對面坐下。周碧芙未曾開口,先長長的歎了一口氣道:「琉璃易碎,好月難圓。我猜不出天公是個甚麼糊徐蟲變的?把世界上美麗的兒女,都收拾得乾乾淨淨。小雪呀,你不要疑惑我說這些牢騷的話。小雪小雪,你可曉得前天花仙業已死了。」

  沈小雪聽了這一句,嚇得跳起來,把桌子一拍,說是真的,花仙死了。周碧芙道:「不是真的,我忍心罵他。而且不但花仙已死,我那竹西花榜開列在第三名的賀花珍已死了。」

  沈小雪此時臉已雪白,口裡只呼著荷荷,說不好不好為甚麼粉妝玉琢姊弟兩個,一齊都死了,是得的甚麼病,他家裡父母不知怎樣哀痛了。周碧芙道:「你且不用著忙,若是得病死的,我到不說楊蝶卿逃走的話了。因這件事與蝶卿很有關係,是我一一打探來的。可惜此時上海報館,不知道刊小說子,不然請一位小說家,把他們的事蹟,編一編,到彀報館裡左一個未完,右一個未完,好登六七天呢。我們先點幾個碟子,幾個小碗,慢慢吃著細談。」

  沈小雪道:「你快說罷,今日不是吃酒的日期,我肚裡到吃了許多眼淚了。」

  周碧芙笑道:「這眼淚怕是曹夫人的罷。」

  沈小雪說:「你又來胡扯了,人家同你講正經,究竟花仙怎樣死的?」

  周碧芙道:「我先把花仙姊弟死的情形告訴你,然後再告訴你致死之由。在大著作家講究,便是個倒敘的文法。約莫五日前,花仙從外面歸家,神志頓然喪失,面如白蠟,他父親本來出差,他也不去見他母親,其時已經傍晚,走到自己房裡,一倒頭便上床睡了。他母親同他姐姐,都驚慌起來,跑到房裡,問長問短,怕他是染著邪祟。摸著他頭腦,也不發熱。握他的手冰冷的,他母親先哭起來。喊兒呀,你為甚這個樣兒?你不是受嚇了麼?他也不言不語,睜著兩眼,望了一望母親,忽然哇的一聲哭出來。悲悲咽咽的說了一句,娘呀,我此時不能算是娘的兒子了。說過這話,便又嚎啕大哭,又伸過一隻手,拖著他姐姐花珍。可憐他母子三人,互相痛哭,各人也不知道是甚麼緣故。他母親哭過了,便問他有甚麼委曲,他一總不開口。

  家裡連夜請了醫生診視,醫生說並沒有病,不過受了一點鬱結,他母親這才放下心,還以為他是小孩子見識,反數說了他幾句,命他好生安歇,又派了幾個僕婦服事他,次日他也照常起來上學,只是沒精打采。他姐姐聰明,料他總有說不出來的心事,帶哄帶騙,瞞著母親去問他。他先說,我的事姐姐是不能知道的。花珍聽他的言語,已猜著不過是在外有甚麼邪淫之事。臉便一紅,又問到你是個男孩子,有甚麼羞辱,下次謹慎些罷了。花仙聽他姐姐的話,又哭起來,說男孩子被人欺負,可是同女孩子一樣。又猛然問道:姐姐,人死了不知道可能還做姊妹不成?我若是死了我還想給我娘做兒子呢。花珍見他不瘋不癲,急忙攔道:休要胡說。花仙見姐姐說他,他一徑跑入書房去了。花珍當時就想把花仙的話告訴母親,又怕母親煩惱,見花仙依然好好去上學,也就不便多話。咳,誰知道他這一到書房,便不能出書房了。

  沈小雪道:「難不成他就死在書房裡?他的先生呢?不看見他?」

  周碧芙道:「偏生他的先生這一天飯後,被人約到校場裡吃茶去了。書房前沒有甚麼人,他悄悄把簾子都放下來,搬了一張茶几,把自己的腰帶解下,扒到茶几上,便在那個掛洋燈的鉤子上套了一個圈兒。」

  沈小雪驚道:「不好不好,他是要上吊了。該死該死,為甚沒有一個人,來把他抱下來?」

  周碧芙道:「他如果上吊,到死得快當些。」

  沈小雪道:「阿呀,你為甚罵他,你忍心讓他上吊,還望他死得快當,你與他有何仇恨?」

  周碧芙不由的笑起來說:「小雪,你須知道花仙此時已是死了,我才這般說的。他小孩子家,那裡知道上吊的法門,他只管把頭套入圈裡,他也曉得拿腳將茶几踢倒。誰知他打的一個圈子,非常之大只絡住他的下頦,他禁不住疼痛,頭一仰撲通一聲,便從上面滑下來。」

  沈小雪大喜,說:「好了,神天庇佑。」

  周碧芙道:「且緩喊好,還有不好的在後呢。他從高跌下,可憐兩隻小腿,已跌斷了一隻。」

  沈小雪聽到此,張著大攏口不起來,只管靜聽。周碧芙又道:「疼得利害,咬著牙齒,左想右想,只求速死,更無死法。卻好茶几下一層,先前放了幾個茶杯,已經跌碎。他心生一計,將那碎磁片子,一共拿來,有大些的,他捏著一個小拳頭,很命的捶,捶得滿手鮮血,然後連大連小,捧著望嘴裡咽。」

  沈小雪聽到此處,那眼淚不由流了一臉,便是周碧芙也就悲咽起來。兩人相對無語,好一會還是沈小雪說道:「我雖然不忍聽,卻又不能不聽。你且說他吃了磁片子,便怎麼樣呢?」

  周碧芙道:「有甚麼樣呢,磁片子割得口舌喉嚨,血肉淋漓,他那肚腸子裡不問可知了,手伸腳縮,一霎時便嗚呼哀哉,伏維尚饗。還是他先生吃茶回來冒冒失失的絆了一交,才鬧出來。小雪小雪,你想他家,愛如拱璧的嬌兒,這般慘死,可痛不痛呢。福無雙至,禍不單行,他姐姐花珍,見他兄弟如此模樣,已是肚腸寸碎,再加自己懊悔,不曾把兄弟求死的話告訴母親,以至誤了兄弟性命,心裡一急猩紅的鮮血,便直冒出來,吐了有好幾碗,如今苟延一息,想也不久于人世了。你想賀家一個完全骨肉,生生的被楊蝶卿那個畜生弄得落花流水,我恨不生啖其肉。如今賀家尚始終不曉得他兒子的緣故,我卻留心打聽,次日便跑到城外白衣送子觀音庵去訪問妙珠,我因為那一天,花仙在我們席上走後,蝶卿便悶悶不樂,拖著妙珠低言密語,我已猜到九分,得了花仙死的消息,我便裝著無事的一般,見了妙珠,卻好妙珠一個人,正獨坐在他自己房裡。」

  碧芙說到此,卻故意咳嗽了兩聲,朗朗念道:「欲知心腹事,須問是非人。不知周碧芙向妙珠問的甚麼言語,且待下回慢慢表來。」

  沈小雪笑了一會,不見周碧芙開口,便問道:「怎麼不說了。」

  周碧芙笑道:「完了。」

  沈小雪道:「楊蝶卿如何侮弄花仙的事,尚不曾說呢。」

  周碧芙笑道:「說書的人,都要揀著筋節地方,打個岔兒。我們不吃酒麼?停會再說罷。」

  兩人遂吃了一會酒,周碧芙又接著說道:「我見了妙珠,一開口便先向她詐一詐,說好妙珠,你同楊蝶卿做得好事,只是苦了花仙了。妙珠她並不曉得花仙已死,她聽見我這句話便笑起來,說蝶卿已告訴了你麼,誰情願替他幹這不要臉的事,是他強著我做的。我便說妙珠,你何妨將那一天情形,告訴我聽聽。妙珠到也不諱,便說吃酒那一天,蝶卿便如何央求著我,以色誘那花仙,過了幾天,他把花仙便攜到這裡來,吃了幾杯酒,命我將他引入房裡,那裡知道花仙人小膽虛,尚不曾見過色面,嚇得只管要逃,是我替他脫了衣服,叫他先睡在床上,楊蝶卿趁勢便闖進來。」

  周碧碧正同沈小雪說到這裡,猛覺耳朵內天崩地烈,大大一震,那樓窗子裡塵土飛揚,早把滿桌酒肴,堆得寸許,兩人滿頭滿臉,均是灰垢,吆喝之聲,絡繹不絕。趕緊飛步下樓,正待望門外跑,只見那掌櫃的,忙忙攔著說:「諸位客人,仍請照常酒宴,不是甚麼要緊的事,是我們對門雲家繡貨鋪子,前一進樓倒塌了。欲知後事,且閱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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