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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靈修笑道:「我笑我們賀老爺在揚州做官,太做得清了,總不肯刮揚州的地皮,如若老爺肯使勁的刮地皮,地皮一薄,不是讓小尼的筍子,容易冒出來些。」

  大家聽了都一齊笑起來。賀夫人笑道:「靈師傅,我真正佩服你這一張嘴。」

  是時甬道走盡,上了臺階,那佛殿上早香燭齊明,還有幾個尼姑,披著袈裟,撞鐘擂鼓。靈修放了夫人的手,沉下臉,露出十分誠敬的意思,說:「夫人請拜一拜佛。」

  賀夫人也便端莊襝衽,拜過了。又命花珍、花仙挨次行禮。賀夫人命男僕先將轎子打回去,晌午後來接。此時靈修又由大殿將賀夫人等讓至方丈室裡,兩邊走廊,纖塵不飛。大大一個天井裡,種著四株松柏。淩霄花一直牽到樹頂上,又倒垂下來,樹根下全是覆著極纖極長的書帶草。方丈是平列五大間,中間客座,兩旁邊便是密室。由密室走進去,均套著是些諸尼臥房,陳設精工,佈置妥協。凡婦人家應有之物,皆無所不有。即婦人家不應有之物,內裡亦無不有。賀夫人卸了大衫,隨意坐著,旁邊侍坐的,均是些敏妙的少尼。靈修笑問道:「夫人不吃素,我打發人進城去買點心去。」

  賀夫人道:「真正用不著,我今日吃齋,師傅還不記得,今日是三月十六准提菩薩生日麼?」

  靈修道:「原來夫人也吃准提齋,這個齋吃了是有好處的。幽冥地府他老人家賜的一盞燈籠,太太們百年之後才不至走墨黑黑的路。夫人燈籠想已燒過了。」

  賀夫人點點頭,答道:「我自從十四歲嫁過來之後,便每年燒一個燈籠,如今到有十五六個燈籠了。」

  靈修笑道:「夫人過到一百歲,將來地府裡頭掛著百十來個明亮亮的燈籠,真是有趣。小尼明日還要沾夫人的光呢。」

  說著,遂命徒弟向廚房裡招呼,預備素面。徒弟去了之後,她又站起來說:「夫人隨意,或是在小尼房裡歇歇。我不親到廚房裡吩咐他們,他們是不曉得夫人味口兒的。」

  便忙忙的轉入方丈後面,她卻不曾去到廚房,悄悄的喊過一個小徒弟說:「你快快去教王廚子,揀籠裡肥些的雞,宰一隻煨湯,蝦子口袋兒放多些。」

  那徒弟連連答應著。

  這個當兒,賀夫人見沒有甚麼小尼在旁邊,花仙、花珍也不知帶著丫鬟們到何處閒逛去了。自己便悄移蓮步,穿靈修的臥房,接連走過幾個房間,走到一處,只見窗紗一色猩紅,蘭香撲鼻。房裡似乎有人低低私語,賀夫人不由的近前,悄將那紅紗揭起一角,隔著玻璃眼瞧去,見迎面有一張楠木床,幃帳全是繡著品金龍鳳,床邊上並坐著一男一女,那女子約莫有二十幾歲光景,素羅衫褲,簪珥通用銀子,嵌著白玉,是個新寡的模樣,雲鬢蓬鬆,衣衫尚未掩好。偏生胸前露出一方大紅兜子。那男子偎著她,只聽低低說道:「我的那夜叉婆一日不死,你總一日難進我的門。」

  那女子聽見這句話,淚珠如雨般,哭得十分沉痛。那男子殷殷勤勤的撫慰著她。賀夫人看到此,芳心一動,依著自己的意思,到要看一看他們究竟作何結局。猛一轉念,恐怕靈修轉來,見我窺探她庵裡的內容,不大願意,依然悄移蓮步退回來,幸喜靈修卻未到屋裡,早有個小尼,探頭探腦在那裡張望。一見賀夫人,便笑道:「原來夫人在這裡呢,外面面席開好了,師傅打發我來請夫人的。」

  賀夫人一笑,隨著出來,見花仙、花珍都在席間坐著。靈修笑道:「有倉猝客,沒倉猝主人。薄薄素菜,聊盡小尼的誠心,夫人不要見笑。」

  賀夫人笑道:「師傅說那裡的話,無端打攪,實覺不安。如有甚麼女客,何妨請來同坐坐呢。」

  靈修凝了凝神,遂回頭命一個小尼說:「你去瞧瞧曹奶奶,可上供完了不曾?如供完了,請她來陪一陪夫人。」

  又望賀夫人說道:「這曹奶奶煞是可憐。二十一歲的人,便把丈夫亡去了。他叔公開一座布鋪子,也不很看顧她。她有一個三歲的小孩兒,上月又丟了。她丈夫靈柩,便停在我這庵裡。她三天五天都來這裡上供她丈夫一次。

  靈修正同賀夫人說著,早見那小尼引著一個淡妝素服的女人進來。賀夫人仔細一瞧,可不是适才在那紅紗窗裡見過的,遂含笑讓她坐。那女子盈盈坐下,卻甚和藹可親,問了夫人姓名,又見過花珍、花仙,言語之間,還有些哽咽聲音。靈修歎道:「大奶奶,死者不可複生,你不用把自己身子哭壞了,你那大爺在地下也不安。」

  又望著賀夫人道:「我這位大奶奶,同他大爺在日,真是如膠似漆,一旦分手,你教他怎不傷心,來一次哭一次,帶累我們還陪他淌一次眼淚。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限來時各自飛。照這樣看起來,還是我們當姑子,乾乾淨淨,一塵不染,四大皆空,日日敲木魚念彌陀,我也不修別的,只修來生能豰像夫人夫婦齊眉,有兒有女,又有官,又有錢。能豰這麼樣過一天,晚上死了都是甘心的。」

  賀夫人笑道:「過一天便死,這有甚麼好處兒呢!你們看著我似乎享福,那裡知道我還很不願意。我常同我家老爺說,我總有這麼一天,剃了頭髮當姑子去,你要修來生,我們今生便換一換如何?」

  靈修笑得哈哈的,說:「好夫人,你不要折了小尼的福命。夫人玩意兒,說了這句話,包管小尼又要多敲一世木魚。」

  眾人都微微含笑。靈修道:「說話說多了,我到忘卻讓菜,夫人請呀,請用一塊火腿,大奶奶請呀,請用一角皮蛋。少爺小姐你們不用客氣呀,雞子鴨子,隨意吃的呀。」

  賀夫人大驚,說:「我說過是吃齋呀,如何有這許多葷菜?」

  曹奶奶笑道:「夫人,你不要睬他,他全是素菜,假做成這些名色的。」

  賀夫人笑道:「真正有趣,你看不全像真的麼。」

  花珍笑道:「我不知道,人家雖然要吃素,不但戒口,也要戒心,明明是素的,全用這些名目,可不是嘴裡沒有吃葷,心裡仍然想著這些葷菜,這有甚麼好處呢?」

  靈修道:「好小姐,說得真是的,我們庵裡,成年的看不見葷菜。祖師傅授下來,恐怕我們不吃葷,連葷菜名字都忙記了,所以揀這一套工夫,操演操演,也未可知。」

  引得花珍笑得把菜都噴出來,離了坐位,附著他姐姐耳朵,說了幾句話,便望外跑。賀夫人忙喊著他,他回說我有事去,停會子就來。此時僕婦丫鬟都在別處吃飯,花仙也不招呼人,便穿過方丈後面一個竹園,竹園之後,又是一個大大的菜圃,那菜圃東南角上,另外有座小門。花仙匆匆的推入。早見三間廠廳,槐樹蔭濃,壓得綠沉沉的,廳上有許多少年,在那兒飲酒。旁邊均列著雛尼陪侍,還有幾個女兒妝束的,弄著胡琴琵琶,好不熱鬧。那座上便有楊靖,先看見花仙,忙忙的招呼入座。欲知後事,且閱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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