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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章老太同眾人低言密語的勸著她,她也不信,到把廊下的僕人,堂上的陪客,弄得毫無主意,便有人先將何其甫邀入客座,何其甫氣憤憤的,也不同人說話,只是長籲短歎。內裡大家議論,便去請鳳子外祖父楊古愚。楊古愚年已七旬,為人甚是古道。美娘幼年,曾從他讀過半年書。便請了楊老先生來訓她。楊老先生年雖高邁,精神卻是極好。今日本欲來陪新郎,此時聽見人來告訴他美娘的事,他撚著那花白長須,不禁長歎道:「咳,三從四德,如今是長不講的了。似此陰盛陽衰,再過三五十年,不知釀出成甚麼世界。美娘嫁給姓何的,原是替何家主持中饋,勤供婦職,不曾叫你把丈夫當做玩物,醜陋些有甚麼要緊,居然鬧出這種笑話。美娘不是我的女學生還好,她究竟從我讀過幾天書,我不去責備她,還有誰人能降服得住。」

  說著,便命人在書房裡將戒尺取來,藏在袖中。把多年不曾戴的一頂大帽子,望頭上一戴,走過這邊來。房中諸女,都是他晚輩,也不回避,個個垂手而立。

  楊老先生見過章老太,便見美娘鳳冠霞帔,低頭而泣。美娘見是先生進來,不由嚇了一跳,忙立起身喚了一聲。楊老先生說:「今日是你大喜日期,為何這般模樣?我聽見說你不肯行禮,我是特來受禮的,你快出來磕頭,你若再倔強,我已將戒尺帶來。」

  說著,便由袖內拿出來,望旁邊一張桌上拍得價響,一隻手便來扯著美娘望外走。美娘果然畏懼非常,也就隨著楊老先生出來。眾人暗暗喝彩,此時外面眾人,也就引著何其甫進來,同美娘並肩行禮。行禮之後美娘自然被眾姊妹將她那日要嫁書呆子的話,來嘲笑她。美娘聽了,羞愧無地。那楊古愚見美娘被他降伏得妥妥貼貼,不禁哈哈大笑,同何其甫到了客座,煙燈開了在炕上,便扯著何其甫並頭睡下。不曾談得三五句話,楊老先生非常快樂說:「何其甫真是八股名家,老夫閱歷半生,不曾遇著一個知己,今日幸遇何兄,便把胸中無限蘊蓄,都發洩出來。」

  兩人愈談愈高興,又是甚麼天崇國初,理境精深。雍乾嘉道,天才橫逸。秦大士魄力沉雄,韓慕爐議論透闢。說到得意地方,四隻靴子,只管把炕邊的腳搭子,打得怪響。兩旁也還有許多生客,他們也不理會人家,人家也不敢來擾他們談興,大家只有竊竊私議。一會子楊老先生又望著何其甫道:「明春,聽得我的同姓大宗師,准于二月歲考。老夫雄心猶在,還要陪你們去一躺。倘若徼幸,取個案首,補了廩生,到底生計界上活潑些。我若去時,定然同你偕行。來來來,老夫比你癡長二十歲年,我們換個帖兒,拜一拜盟,你不嫌我老古董,你可不許推辭。」

  何其甫道:「這個豈敢。只是晚輩萬萬不敢的,晚輩明日回去,便當補送一份門生帖兒,借老先生的末光,寵榮寵榮。」

  楊老先生見他如此謙恭,格外心癢難搔,猛的跳起身來,雙手向前一推,說:「好呀。」

  此時可巧有個僕人遞過一碗茶來,被老先生手一碰,跌在地上,水跡淋漓,茶碗跌得粉碎。何其甫大驚,也跳起身,忙叫僕人快快檢出去,不要聲張,此是做喜事最忌諱的。楊老先生到不介意,更接著說道:「你的話果然不錯。你尊夫人還是我的女學生呢,我同你拜了盟,她到不好稱呼我了。罷罷,既然承你雅愛,要拜我做老師,我們就這樣辦法,一言為定,你今晚回去便寫好帖子。明天大早一準在校場官盛亭茶社裡會。」

  何其甫答應了。是日酒筵飲宴,自不必敘述。西山日落,美娘少不得仍委委曲曲,跟著何其甫歸家。

  楊老先生這一天,算做了一件得意的事,晚間便同他兒子談論這事。他兒子單名一個靖字。年紀才得二十二歲,也在家中讀書。應過兩次院考,尚未入學。聽見父親稱讚何其甫,他便答道:「這何呆子雖有文名,性情卻太暴戾。據人說他前娶的妻子,是被他一腳踢死了的。我怕章府這位姑娘,將來不免受他淩虐。」

  古愚道:「你這話從何聽來?」

  楊靖故作忸怩說道:「是汪府上二小姐說的。」

  古愚驚問道:「你如何會認得這姓汪的人家小姐?」

  楊靖道:「汪府二小姐名字叫做美琴,他家大小姐叫做玉琴,因愛慕兒子的才貌品行,兩人爭著要嫁給兒子。兒子守身如玉,卻不敢答應他。所以他姊妹瞞著他家母親,時常約兒子去清談清談,無意中說出來的。」

  古愚道:「你不答應他們婚姻也好,我前日已托了關亡人的馬婆,向章老太處求他家紅紅給你為妻。章老太已有允許的意思,你千萬不可在外胡做。」

  楊靖道:「父親說得甚是。但是父親要替兒子辦這件事,便該早辦,總因為兒子生得太美,到了外面,便有許多人想兒子做他家的女婿。就如本地頂闊的鄉紳瞿家,還托人來做媒,說他家有五個女兒,還有四個侄女兒,親戚裡面也有十幾個女兒,意思想聽兒子揀一個做妻子,情願倒陪妝奩,不爭財禮,說早已替兒子算過命,將來准要放封疆大臣,至少也有個學差主考。」

  古愚哈哈大笑道:「說你的才學,我把全副精神教導了你,自然是人人羡慕。便論我這見善勇為,品端行正,將來庇蔭你做個督撫,也是意中之事。但是你容貌雖不十分醜陋,也不至就勝似潘安,何至於引得人顛顛倒倒。況且你這張大嘴,便稱不起齒白唇紅,只怕又是你的撒謊罷。」

  楊靖臉上一紅,說:「父親那裡知道,兒子眉粗眼大,全靠著這嘴相稱。前月指揮山人替兒子相面,還說是嘴大容拳,生成是個貴人模樣呢。」

  古愚道:「這些閒話,我也不同你辯論,明日早些起身,一同到官盛亭去吃茶。」

  楊靖道:「兒子明日已有人約在醉仙居麵館,父親你自去罷。」

  說著回身便走。古愚道:「你睡覺就趁早睡罷,不許再同鳳子鬧去。」

  楊靖不知聽見不曾聽見,早跑入自己房裡去了。

  次日清晨,楊靖知道父親不曾起身,忙忙跑下床,披了一件布棉袍子,跑到他外甥女兒鳳子一個小房裡。鳳子還不曾醒,他把鳳子推醒了,鳳子罵道:「死鬼,你起這麼早做甚麼?」

  楊靖笑道:「我同你借一件東西。」

  鳳子道:「又借甚麼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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